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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东郡,瑞置,属上原。处麒麟山系,东接朝风,南接彭阳,西接麟西,北临北海。户十八万三千,口九十万九千。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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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院学经期间,左浩钧经常与齐硕桢、齐硕桥兄弟溜到书院后山狩猎。同舟书院位于上原麟东郡,地处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因密林覆盖,且不乏山涧溪流,是狍鹿、野兔、鸟雀等动物栖息繁衍的宝地,偶尔也出现财狼、野猪等猛兽。
这一夜,他又梦回那片密林,与少年齐硕桢、齐硕桥并辔而行。三人身穿书院的米色布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皮革轻甲,腰前别环首尺刀,腰后系牛皮箭囊,竹制稍弓挂在马鞍一侧,颇有一番骁勇之气。在梦里,左浩钧看不清两位挚友的五官,但可以从身姿举止和语气声音清楚的分辨,这些信息早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还是老规矩,每人二十支箭,不许复用,射杀鸟兽最多者获胜。”齐硕桢扬声道,“当然,如果遇到了奇珍异兽,先射杀者直接获胜。”
说完,齐硕桢便骑马冲进树林,惊起一群鸟雀飞散。与如今的谨慎温厚不同,十五六的齐硕桢还是个固执冲动的少年。
左浩钧带着埋怨的口吻提议:“思仁,你不能这般粗放,猎物都被你吓跑了,骑马动静太大,还是改步行的好。”
男子一般是在二十岁冠礼时才取表字,按理说十五六岁的齐硕桢还不知道自己叫“思仁”,不过梦里的他还是骄傲地回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们这般慢吞吞的,待会儿怎追得上猎物?”
论狩猎左浩钧肯定是三人里经验最丰富的,东岭是猎户的后代,即便如今不再以捕兽为生,狩猎也是每个东岭男子必学的技能。他将马栓在树上,耐心解释说:“这不是猎场,在这种野树林里,猎物不能靠追,要靠找。”
齐硕桢不以为然道:“那是你们东岭的办法,这里是上原的地界。”
这话透着暗讽,相比于上原,东岭只是个地狭人寡的边陲小国。
齐硕桥也跟着下了马,对左浩钧道:“别劝了,毅峰,他不会听的。”
齐硕桢双手握缰,俯视二人笑道:“先说好,步行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一会儿可别说不公平。”
“那当然。”齐硕桥爽朗回应。
左浩钧点了下头,但没有出声。
梦中的树林没有固定的形态,前一刻是郁郁葱葱,后一刻便是枯木朽株。走到树林深处,一道山涧瀑布霍然出现在眼前,水从崖壁漂落聚集成潭,溢出的流水汇聚成溪,向旁边的金色芦苇地流去。而此时,正好有一群狍鹿在溪水旁休憩。
还未等左浩钧反应,齐硕桢已经策马冲去,他连射三箭,空气中传来一声悲鸣。一头幼年狍鹿倒在芦苇丛中,挣扎片刻后断气,其余的狍鹿四处逃窜,有的往更下游跑,有的往芦苇地对面的树林跑。
齐硕桢指了指狍鹿的尸体,得意洋洋地说:“今日没有侍从跟随,猎物就暂且放在原地,等比试结束后再来收,大家确认好是谁射杀的即可。”
“其他猎物都被你吓走了!”左浩钧没好气地说,“你射中一只,然后把其他的都赶走,不带你这样的!”
然而齐硕桢却一脸哂笑:“怎么,想说不公平吗?先到者先得,你既慢人一步,就不要怪猎物不等你。”
这话既有理又无理,搞得左浩钧无法反驳。
一旁的齐硕桥倒是从容淡定,对兄长道:“二哥,在芦苇地骑马有优势,但进了树林,谁先谁后就说不定了。”
“谁说的,我们去树林里比一比高下!”齐硕桢豪喝一声,掉转马头便向芦苇地对面的树林驰去。
果不其然,树林非常不适合行马,不仅林木密集,又因靠近山麓,地面起伏不定。马匹身型较大,对于那些无法穿过狭窄的缝隙,齐硕桢只能改道绕行,经过几番舍近求远,他反而落到了左浩钧、齐硕桥的后面。
树林的形态变来变去,而在梦里的左浩钧并不觉得奇怪。翻过一座小丘,忽见两头狍鹿,他迅速拈弓搭箭,飞出的羽箭穿过其中一头狍鹿的脖颈,当场毙命。意识到危险后,另一头狍鹿拔腿就逃,可没跑出几步就被齐硕桥射出的羽箭击中。
齐硕桢姗姗来迟,见到此景,不忿叹道:“居然被你们抢先一步。”
见齐硕桢不悦,左浩钧故意挑衅道:“前方的路只会越来越不好走,思仁,你现在下马还来得及。”
齐硕桢无视他的劝言,依然骑马而行。
再之后,左浩钧屡屡命中,齐硕桥也战绩斐然,唯独齐硕桢因行马不便频频错失良机。眼看各自的羽箭即将耗尽,比试也进入了尾声,左浩钧斩获三头狍鹿和五只野兔,齐硕桥斩获一头狍鹿、三只野兔和一只胡鸦,而齐硕桢只斩获了一头狍鹿和两只野兔。
左浩钧信心满满,不出意外的话,他赢定了。可就在这时,一头身型壮硕、头顶巨角的四腿兽倏地出现,定神一看,竟是一头成年的公麋鹿!此般珍兽怎么在这种野林子里出现?他不觉浑身一热,神经也跟着绷紧起来,暗暗道:“这才是决胜的时刻啊!”
麋鹿拔腿就窜,左浩钧来不及思考,紧步上前追赶。由于麋鹿在树林里无法全速,他借着一次又一次的抄近道,始终与麋鹿保持着不算远的距离。可是梦里的树林总是变换个不停,恍惚之间,茂密的树林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踏入草地的麋鹿犹如入江之鱼,奔走如飞,彻底没了羁绊,左浩钧追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麋鹿越跑越远。
就在这时,马嘶传来,齐硕桢双手抖缰,风驰电掣般地冲出。上原乌鬃驹脚力非凡,不一会便与那头麋鹿并行奔跑。齐硕桢看准时机张弓猛射,羽箭擦过麋鹿后背,划出一道血口。麋鹿向右斜奔,企图摆脱乌鬃驹的追赶,齐硕桢只轻轻拨转马头,便又与那麋鹿保持平行。接着,他又射一箭,此箭击中了麋鹿右后腿,麋鹿哀鸣不已,速度骤减。
齐硕桢只需要补一箭便可拿下珍兽,反败为胜,可好巧不巧,他的箭囊空了!伴随着一声怒喝,他左手握紧马缰,右手拔出尺刀全速朝瘸腿的麋鹿冲去,准备用直接了当的方法猎杀。
在齐硕桢的步步紧逼下,麋鹿不停地向右拐,拐着拐着,居然绕回到左浩钧的方向来了。
眼见机会失而复得,左浩钧快步行至麋鹿即将经过的位置,抽出羽箭搭于弦上,静静等待松弦的时点。可还未等麋鹿跑进自己的射程范围,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刺破他耳旁的空气,赫然插在麋鹿的头颅上。左浩钧慌忙扭头,只见齐硕桥正用一副胜者的姿态看着自己。
巨大的不甘和懊悔把他从梦境中拽了出来,他猛然睁开双眼,气喘不止。
“王爷,您怎么了?”枕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左浩钧长吁一口气:“把夫人吵醒了……”
“做噩梦了吗?”宁秋思立即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您喝口水压压惊。”
左浩钧接过茶杯喝下,心悸感得以舒缓。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问。
宁秋思走到窗口探了探,估摸着说:“四更,或者五更。”
左浩钧掀开被褥,准备起床。
“您不再睡一会儿吗?”宁秋思看得出来他还未完全睡醒。
“不睡了。”左浩钧摇摇头。自倾月宫见完齐硕华后,他总是心神不宁,过多的睡眠只会让他感到更加不安。
穿好衣袍,梳洗完毕,左浩钧穿过内院,来到书房,一待就是半日。午食时,内侍官薛顺登门,得知齐硕桢是召见,左浩钧迅速更衣,随薛顺来到景明宫。一路上,他眼皮跳个不停,几度睁不开眼,还好症状在进入大殿前消失了。
“陛下万安。”左浩钧行礼道。
齐硕桢穿着黑锦金纹常服,佩满绿玉冠,他站在台阶上,双手背在身后,表情严肃得有些可怕。
“上原王的回函到了。”齐硕桢阴沉着脸问左浩钧,“你猜齐硕桥是怎么解释攻打赤霞关?”
见齐硕桢直呼“齐硕桥”,想必回函上没什么中听的话,左浩钧回答道:“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齐硕桢忽地骂道:“他居然敢说是北夏骚扰在先,上原军是在反击的时候顺势拿下的赤霞关,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左浩钧惊讶不已,瞋目望向齐硕桢:“思义他当真这么说?”
“亲笔所写,还能有假?”齐硕桢朝薛顺挥了下手,“把上原王的回函给他看!”
见回函上的确是齐硕桥的笔迹,还有其印信,左浩钧登时眉头紧皱,惑然叹道:“思义怎会如此糊涂呀……”
“他不是糊涂,是狂悖傲慢!”齐硕桢厉喝道,“朕以前是太纵容他了,仗着朕不会责备他,他竟公然行僭越之事,连辩解的理由都不编!亏得朕还给他个认错的机会……毅峰,你说说该如何处置他!”
“陛下息怒。”左浩钧连忙劝道,“齐硕桥确实僭越不敬,可眼下还不宜与他撕破脸,不然就正中旧党人下怀了。如今军政、钱粮之权都掌握在旧党人手里,对抗上原势必要倚靠他们,会给他们壮大势力的机会。此外,他们还会借此机会打压杨知彦、刘世宁一等上原世家子弟,无论最后上原问题如何收场,中原旧党这颗毒瘤都会变得更加难以铲除。”
查粮叫停后,左浩钧并没有闲着,通过走访朝内仅剩的旧识,他捋出旧党势力的大致范围——除了如内尉、太仆、宗正、少府、太常这种负责皇帝安保、宗族和内帑事务的寺署外,其余寺署都由旧党人把控,三府更是全由旧党人担任主官。
“你的意思是要朕眼睁睁地看着上原王肆意妄为,不加任何指责?”齐硕桢提声问。
“臣以为,朝内之忧更胜。”左浩钧回应道。
齐硕桢倏地火冒三丈,起身走到左浩钧面前:“朕贵为天子,处置个僭越罪人还要如此瞻前顾后吗!旧党固然可恶,但至少守臣下之礼,齐硕桥公然挑战朕的权威,不治治他这个臭毛病,朕怎能服天下众!”
面对龙颜盛怒,普通大臣恐怕早就吓得跪地言罪了,稍微硬气点的或许能稳住不慌,但决计不敢再提异议。但左浩钧不同,他不只是名臣子,他还是皇帝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陛下,恕臣直言,你只有先坐稳了中原,才能服天下。”左浩钧攒紧眉,慷慨陈词道,“之前臣调查官粮弊案,发现县域层面的官员被旧党势力掌控,他们为旧党官员及其世家办事,心中未有天子,连泰昌这种近京之郡都如此,远京的郡县岂不更甚?两原若真到了兵戎相交的地步,中原的这些世家和百姓还真不见得会忠于你,他们当年能弃公孙而臣于齐,以后就有可能弃您而臣于齐硕桥啊!”
齐硕桢神色由怒转阴,竟责问起左浩钧来:“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若上原得势,便改投齐硕桥?”
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左浩钧头皮一麻,他严词否认道:“陛下,臣绝无此想法!”
“是吗?”齐硕桢转身走上台阶,高喝一声,“刘世宁,你出来!”
只见刘世宁一身旅服,风尘仆仆地从殿侧屏风后走出来,看其装扮像是刚刚回京,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上。
“陛下万安。”向堂上行完礼,刘世宁也朝左浩钧欠了下身,“王爷。”
“与东岭王讲讲你在上原的所见所闻!”齐硕桢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
“是。”刘世宁旋身朝向左浩钧,爽朗但不失肃然地说,“王爷,下面这些话都是世宁在朝风听到的一片之词,若是胡语诳言、空穴来风,还请王爷勿怪。据上原相国倪阔所言,攻打赤霞关的是驻扎在锦门营的三个旅,为首的旅帅叫左谦裕,与王爷的长子、东岭的世子同名同姓。按理说,普天之下同名同姓者不计其数,琼涛与锦门关相距千里,我不应该有此疑虑,奈何事关重大,所以还是得与王爷确认,倪阔口中的‘左谦裕’应不是令郎吧?”
左浩钧闻言惊愕不已,他当然不会相信“左谦裕带兵打下赤霞关”这种鬼话,自己儿子从军才三年,不可能有这种实力。但左谦裕确实在锦门关服役,这一点他无法狡辩……没想到千瞒万瞒,最终还是没能瞒住。
“陛下,臣有罪……”左浩钧二话不说,当即躬下了身子。
“这人真是你儿子?”齐硕桢也愕然了,追问了一遍。
左浩钧实在编不出隐瞒的说辞,只好坦言:“臣的长子确实是叫左谦裕,也确实在锦门营服役,臣未及时禀明,请陛下治罪。”
齐硕桢没有当即斥责,可眼中的寒意与脸上的狞色已表明他的心思。静默片刻后,他凛声问左浩钧:“毅峰,朕让你的女儿当太子妃,当未来的国母,齐硕桥许了你什么,较之朕给的如何?”
左浩钧有苦难言,惶惶说:“陛下,逆子投军上原纯属他个人的忤逆行为,并非臣的授意,相反,臣曾多次书信令他告归……唉,他少闻北夏侵犯我山河的旧事,怒而投身于边关,为的不过守卫国土,绝不是暗通上原……”
“看来你儿子还是我大原朝的英雄,朕是不是该封他做个将军?”齐硕桢不阴不阳地问。
左浩钧脑子里忽地闪出梦里那只被击穿头颅的麋鹿,以及射出夺魁之箭的齐硕桥。他双目一转,辩解道:“陛下,逆子不过二十出头,就浅读过几本兵书,哪有攻城拔寨的能耐,何况还是赤霞天险?定是有奸险之徒离间挑拨、有意构陷,东岭之忠,天地可鉴,望陛下勿受谗言蒙蔽啊!”
齐硕桢迟疑了片刻,又望向刘世宁。
刘世宁侃侃接言:“陛下,东岭王所言不无道理。倪阔乃浊流之辈,面有奸色,心机甚深,他在微臣没有问询的情况下主动告知带兵攻打赤霞关的人叫左谦裕,其用心不可不疑。微臣不敢欺君,这才如实禀报的。”
齐硕桢眉眼一紧,黑着脸问刘世宁:“倪阔是怎么跟你说的?”
刘世宁答道:“他说带兵攻打赤霞关的主帅叫左谦裕,正巧与东岭世子同名。微臣质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东岭从中作梗,他却笑而不语,只说觉得凑巧。”
齐硕桢气得拍案,大骂刘世宁:“既怀疑有诈,何不早说?险些陷东岭王于不义!”
刘世宁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自诩聪明,考虑事情却这般不密,挨这顿骂不冤。
“退下吧!”齐硕桢大袖一挥,负气地朝身旁的薛顺说,“送刘大人出宫!”
薛顺躬身领旨,带着刘世宁离开。随后殿宇只剩下齐、左二人。
齐硕桢隐去脸上的怒色,轻叹一声:“毅峰,你莫要怪朕。”
左浩钧惊魂未定,尽力调匀气息道:“谢陛下信任。”说完还叩了个头。
齐硕桢上前将他扶起,看似一脸无奈地说:“朕自继位以来,日日如履薄冰,近段时间尤甚,不仅朝内有前朝旧党要除,朝外还有藩王兄弟要管。唉……好不容易能有个信得过的人,这人决不能受任何事影响。”
这话是在点左浩钧,虽然还不知道攻打赤霞关的是不是他儿子,但左谦裕在上原从军已是事实,齐硕桢是提醒左浩钧不要因为儿子而背叛主子。
左浩钧昂首应道:“陛下放心,臣决不会因为逆子之过而误了国家基业,如有必要,臣会大义灭亲!”
“好歹是自己的骨肉,灭什么亲,把人叫回来便是。”齐硕桢轻轻一笑,“年轻人气盛,朕理解也欣赏,但作为东岭未来的国君,他得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呐。”
“臣明白。”左浩钧秉气答道。
“行吧,回去歇着吧。最近你操劳不少,太子大婚前就别管其他事了,在行邸好好待着,多陪陪你女儿,以后你们父女就难相聚了。”
“是。”左浩钧低声应道。
“对了,之前给你的羽章铁符在身上吧?”齐硕桢问。
左浩钧掏出铁符,捧在手上:“随身携带,从未离身。”
“出去时交给硕检,他就在庭院里。”齐硕桢对他说。
左浩钧有些失落地“嗯”了一声,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