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来临的时候，水还没有涨。一条条小沟渠渐渐干瘪，露出的道道沟床开始发白，继而不断变幻颜色。在一群群鸟儿开始在那闲游时，春日便渐渐丰满起来。山头的野樱桃最先开花，一簇簇淡粉像是落下的彩云。打认识那些树起，我就幻想着在五月果实缀满枝头的景象。等待漫长而又在不经意间遗忘，等看到路边的摊上满篮子的通红的果子，才惊叫一声“糟糕”。不用爬得气喘吁吁地心存侥幸地去那望，半山腰的树定然已被折腾得耷拉着枝叶，零星藏在叶间有且仅有几颗被雀儿光顾的残红。然而，也总有幸运的时候，我会碰到一些山头上的亲戚下山来卖樱桃，他们用生满老茧的手一捧捧地往我衣兜里塞，差点要把我的衣兜撑破。我丝毫不在乎衣服，衣服即使破了缝下也可以穿，但樱桃光了，就要再等一年。我不停地找樱桃，拿卖红脚“懵子”的钱买，直到无处可寻。这种一吃就上瘾的味道，并不是如蜜糖般粘稠的甜味，而是带着少许酸涩。这种酸涩一入口就充斥味蕾，稍加咀嚼，甜与清香齐至，待食殆尽，唇齿间、指尖芳香经久流连。或许是因这些许酸涩，让微甜、清香更隽永。好多年，我看不到漫山的野花，遗忘了野花孕育的梦想，店里娇妍的各色水果，勾引不出我的任何欲望。有时被各种果香裹挟时，为了浅尝一口就买上一些，结果真的只是吃了一口，然后搁置一边直至丢弃。而昔年吮樱桃的执着就像发酵了的爱情，可以守候，可以付出，在着迷中沉沦，在沉沦中追寻。
　　父亲从屋子的后墙下抱出一个灰扑扑的陶罐，罐口用塑料膜封了好几层。揭开塑料膜，一股久远的气息扑鼻而来，让我瞬间想起了在南山坡的那些桐子树，那些树如今依然壮实，结的果子鹅蛋般大。以前，桐树下的地面被遛得光光的，寸草难生；而今是荆棘密布，杂草丛生。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遗忘了桐子，除了我的父亲。一年又一年，桐油终于把陶罐填满，可要刷油的家什却越来越少。父亲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勺子舀出小半碗，然后拿着一把毛刷对着已经成型的锄头把、刀把刷了起来。这些物件将在我父亲的手上散发出光泽，之后，它们便能随父亲、母亲在山林及田地肆意地翻腾与收割。我非常熟悉这些家什，它们散发的气味与触感能让人有着宛如骑着一匹高脚大马在原野恣意驰骋的感觉。我曾想偷偷在罗汉竹钓竿上刷点桐油，但那些时日，空空的罐子总是不遂人意，我也只能把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磨灭在心底。
　　父亲把刷好桐油的家什搁太阳下晒着，他带着另外的家伙晒着太阳走进了田地。春日的阳光格外金贵，不管是人还是大地都在用身体尽力地装；装不下的丢风里，吹到了云端之上。我的父亲和他的家什不管何季节都泡在阳光中，他泡着泡着，撑起了一个家。
　　我拿起父亲的家什走进了田地。太阳压得异常低，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躁动。我要用汗水去安抚大地，用脊背遮住烈日。汗如雨下，突然，我明白了祖母浑浊的眼——眼眶里长期浸着泛滥的汗水。晓晓跟在我身边，衣服湿透了紧贴着肌肤，发梢滴出了水来，她的清澈的眸子在汗水的侵蚀中渐渐失去了神采，最终会如祖母的双眼一般昏黄。我睁大了双眼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由地太息起来。这块土地养了我却又远离了我，不知是我抛弃了它，还是它抛弃了我，就更不用说对此地毫无感情基础的晓晓了，让她在此地过着如我父母一般的生活，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了。况且，她的母亲也时常昏黄着眼。
　　晓晓说她想来看看，和静儿一起。我看了看天，天空澄澈，燕儿比翼联翩，那投入天空的树冠像是淡黄色的云朵，一群鸟儿在云上安逸地生活。而我的思绪开始随着晓晓的话语飞到了她的住地儿。我看着她兴奋而又急切地钻进静儿的车里，一个劲儿地催静儿开快点儿。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触到了这股蕴含着浓烈的生的气息，猛地大吸几口泡了花香的空气，闲怡的感觉让她也想生根发芽。此时她不再假寐，她的心思都在对目的地的期待上。她睁着大大的双眼，要把这一路的景都看遍，这是我曾经多次行走过的路，她要感受我曾经漫不经心或一本正经时的内心。而当她们在渐渐宁静的村子停歇时，她们看到正在仰头看天的我，其实，我是在等她们的到来。晓晓飞奔而来，扑进我的怀里，不停地在我耳边释放着她的情绪。静儿斜着眼，傻愣愣地看着，不说一句话。我的祖母会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牵着晓晓的手，把她拉进屋问东问西。我的母亲在厨房忙活；父亲也会赶回家，却又无所事事地拿起锉打磨起刀把。而当我的意识停留在晓晓软绵绵的小手与脖颈时，天地突然变得安静极了，目光下的颜色也变得纯粹起来。
　　整个春天，晓晓都没有来，我在稀奇古怪的想象中度过。然，即便是日日思量，她也未入我梦。我却梦到了老王背着一个行囊，独自在沙漠中穿行着。沙漠一望无际，老王像是其中的一粒沙砾。我想呼喊老王，就算吼破了嗓子，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他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我醒后不断安慰自己：老王会好的，他还有着旺盛的生机，他对生命的渴望会激发他的意志，最终获得胜利。希望如此吧，不然，我的故事也不知该如何结尾。但没有结尾的故事总在发生，突如其来，甚至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