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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三个救兵离亭走远,各朝原路返回,半刻后便从他的视野消失无踪,小隆亨这才从略有微凉的亭子地板上坐了起来。他用手拍拍屁股上的尘灰,开始准备恶作剧的第二部分:第二次去敲响铜钟并再次呼喊“鬼来了!”
此时天上那轮春天的太阳,已从中天早往下向西作了移摆。湖边微风习习,湖水浩然地微漾着。几叶渔舟浮在远处的湖面上,小隆亨隐约听得舟子的欢唱从湖面传来,歌声悠扬一如跟春水在缠绵般!
小隆亨摸摸他头上的被杖击之处,似乎肿胀略消,疼痛大减。遍观亭边四周无人,他再次捡拾起那把暗黄的丁字木锤,趁春风醉人镇民无备,走到那个巨大的铜钟前,调整下握锤欲敲的手势身姿,势作干净而干燥复干脆的胜利一击!
几秒后铜钟被他果断敲响,声响铛铛,悬挂在空中欢快地吊儿郎当!铜钟是响了,可铜钟也蹋了!
铜钟自半空坠落轰然扑地的那声巨响,连带起地板上的灰尘四激,唬得小隆亨往后连退两步,一下子震惊倒地。这出乎他意料的大变故,委实太过突然,让他看傻了眼,栽倒在地后仍不免惊心动魄看傻了眼。吊于亭顶石梁上的一根精编紧绕的粗长麻绳,兀自在微风中作颓废的摆荡,就像在乍失奇重的牵连限制后,和着湖中舟子的渔歌,正在炫耀欢快地轻舞着,引得小隆亨站起身来观望。
铜钟虽已坠地,也还是安然也奇稳地吻着地板不动分毫。所以并没影响剧情的继续上演,毫不耽误小隆亨的故事新编。只要他愿意,他仍能敲它第二下、第三下,甚至无数下。铜钟也只能原封不动完整无损地待在地面,绝不会被敲到七上八下般难看。
小隆亨犹嫌不够。几乎就在他敲响铜钟的同一刹那,铜钟就直直下坠落地,故而这一敲并不完美。
在小隆亨略微弯下腰板后,他又使劲狠命地往铜钟的正中身敲击而去!只是刚才铛铛的声响变成了现在的叮叮叮,同时夹杂着一声“鬼来了!”的鬼哭狼嚎。钟声虽不再悠扬,却也在他连敲三下的作用下,于左近空中某处,终于产生了同振共鸣。钟声便也远远传将过去,直到飘进挽灵人的耳朵!
钟声已然再度响起。小隆亨当即丢下手中的木锤,朝着亭外快步走去,也是向往灵狐山的方向!
湖边亭里警钟长鸣,当有镇民求助救兵!在挽灵人的救命史册上,有关湖边救亡这一事项,还从未有闻钟救空的情况发生。除了一次情况特殊,故不在“闻钟救空”一列。
那是铜钟新置、悬梁试敲的最开始,灵狐镇一镇之首长马望鹭,特别选择一个良辰吉日,召集全灵狐镇约三千六百户之一成的户主,围绕在安然亭边举行隆重的盛大开钟仪式。
马望鹭是个顶好的镇长,他将镇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们也大都安居乐业,而安乐之心聊寄在丁兴人旺,却于财帛鼓囊每感犯难。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降马望鹭于灵狐镇,马却难当富民一方的大任。马虽脚踏实地、勤政爱民,然而纵使镇丁兴旺,若民众普遍囊中羞涩甚至一囊如洗,又有何用?心叹自己无实才可经世致用的马,常独步在猛鬼湖边,望着空中水面的白鹭们怔怔出神,每每心思恍惚神情凄然。
猛鬼湖的水,一到春天就通体变绿。湖水绿的可爱,或绿的妖艳,甚或绿至森然让人感到后怕。春天的猛鬼湖,水体如一壶绿茶。一到夏天往往又像一罐毒药。所以还是秋冬的猛鬼湖,让人看着一如冷的踏实,而一见心安!
常在湖边漫步,苦思良策不得无以解忧的马望鹭镇长,但见湖水绿,会像喝了几口浓茶般心旷神怡。他偶尔去学孩童,可爱地在湖边手舞足蹈地奔走。可常在湖边走,哪有不湿鞋?鞋湿后的他就干脆脱掉破鞋,拎在手里继续奔走欢呼。他有时真想撂挑子不干,把无形的重担连同心中的压力,像扔石头或扔破鞋一样,全力往猛鬼湖中一掷!可是,他不舍扔鞋,也不敢甩担。岂可辜负镇民的爱戴而安享清欢?
常在湖边逡巡,专想妙计不得无以撇愁的镇长马望鹭,但见湖水浑,就有如喝下一盅毒药般心烦意乱。他偶尔去学乞丐,发疯地在湖边手舞足蹈地呼号!可常在湖边走,浪大频沾衣。衣湿后的他就干脆除掉外衣,披在头上,继续呼喊号叫!看着天色黑沉如铅,铁定有暴雨将至。届时暴雨如注、巨浪怒翻之下,湖水势要急升,而湖体必将伸张!他这时真想撂挑子不干,把无形的重担连同湖体的张力,像撕废纸或像撕破衣一样,撕得稀巴烂如粉碎!可是,他不欲撕衣,也不敢作废。岂可连累镇民的信任而见危不救?
大不了与镇民同生共死,共同进退;或有来日,同富弃贫!想到这里,他就不再可爱发疯,不再学甚乞丐孩童,从新穿上破鞋,从头套下外衣,朝湖水挥挥手来一拳头,经过安然亭,大路朝天他走半边地咬牙阔步甚至横冲直撞而去。
正因为他虽然苦思专想无以解忧撇愁,但最终仍能杀出重围思想得开,所以镇民还可常在湖边看见那马漫步逡巡。马在湖边的时候,还有白鹭、绿头鸭、丹顶鹤、鹈鹕们一并在湖边飞翔觅食。有时马望鹭,却希望鹈鹕、丹顶鹤、绿头鸭,甚至白翅浮鸥,一同出现。真到那时,那么“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美丽画面,当从诗里出现,映在眼前,要比那诗里的画面更显丰富有趣又生机盎然多了。
一旦浮鸥欺上白鹭,同飞在一色的湖天,无疑在绿头鸭等其它禽们的眼里,如生生浮一大白,而那趴在鹭背上的鸥之红脚掌,势令绿头鸭们心生嫉妒以致突然眼红起来的!
若然这少见的情景从希望中落实,如画面一般展开在马望鹭的眼前,就像他行为异常的那两天神奇般出现一样,他会直以为是佛祖倒临,金光漫降,从而让他感到无比地放松和安详!
待他猛然省起全镇人的信任爱戴,就不再留恋这等全身心大放松如落空的奢靡状态。于是他快步离开湖边,赶回镇里去和其他几个大家族长商议亭里摆钟这一重大事项!他真的是一个好镇长,纵有猛鬼水患、灵狐作妖、蜻蜓扰民这三大镇痛,加上时有镇民投湖这一大心病,其虽无大禹之才、子牙之能、上天之德,也要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呕心沥血地去尽一己绵力!
他决心要首先剜除心病,免可量力而行!马的心病,首当其冲的,便是镇民投湖!自打马上任一镇之长以来,纵其勤政到废寝忘食,廉政得两袖清风,简政至一衙三司济济一堂还作赈灾大食堂、一人身兼数职犹恨不能得长三头六臂,任其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如孙子哈腰大爷般短话长说地谆谆告诫,可还是有一个、一双、一屋甚至一片一样饥寒交迫的人,受不了家徒四壁被水冲、一贫如洗围蜻蜓的寂寞冷清,耐不住投落猛鬼湖沉底、化狐任食鸭鸡鹅的蛊惑魅诱,如吃了定心丸催眠药兴奋剂似的,由三心二意变作一心一意,两匹马也拉不回地去到湖边作一猛跳,也要一探湖深及传说之究竟!这不能不说是不惟马首是瞻的惨痛教训,完全可以说成是马望鹭原地踏步如马却奢望一飞冲天如鹭的政绩之污点,渐渐污化成其个人的不足乃至无能。这岂可让马身高枕无忧而马心不痛呼疾首?
所以在择取一铜钟上吊之后,他再挑出三个健跑以待救亡的饥民,并选好那一良辰吉日,于全体镇民之一成的面前,用鞭炮声响当信号,马望鹭不说一个字地忽然掉头往猛鬼湖边急跑。
正侍立一旁的那名负责敲钟的良民,竟然忘了马镇长的事先嘱咐,倒像被猛吓一跳地呆若木鸡般立在当场,而没有及时去敲响铜钟!直到镇长往湖中生生一跳,镇长跳跃之前还不忘回头作一个无限依恋尘世般的凝望,才使他这敲钟之人蓦然惊觉起甚么似的,回首往那铜钟立马作一猛敲!
奇怪至极的是,马望鹭在他的脚尖一触及水面直至双眼沉入湖中的那一刹那间,看到了为他生平罕见所以希望常能看到的那幕场景:一如金光漫降中的佛祖降临,一只异常美丽的大白鹭,正在湖心作那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诗!这只白鹭左近右旁的湖面,悠游慢翔着数只绿头鸭、丹顶鹤、鹈鹕。画面本如湖面般美丽和谐静谧,突然此时,马望鹭身体里的不知何物,飞出来化作一只白翅浮鸥,白鸥浮于水面后径直朝那白鹭所立之处作兴奋没命的泅游,在终于爬上那只白鹭背脊并紧紧依附其上不放后,看得马镇长如生生浮一大白似的无比地欣喜而安详!
再看那白鹭,似乎受不了强趴其身的白翅浮鸥有如生生浮一大白似地无耻纠缠,狠命挣脱不掉之下,它猛地从水面惊飞而起,在湖水共长天一色之下,不妨又作了一句“白毛鹭鸥恨双飞”的诗!
那一飞激水三尺,惊得周围众水鸟们齐往马的落水处翔游,不料水鸟们一见落水这人徒睁着一双满布血丝全红了的望眼,于是再惊之下一只只地纷纷闷头往水里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