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大奶奶点了点头。
　　李燃松了口气，正以为大奶奶就这么算了，可大奶奶有些不饶：“没事，他们要不和你玩，大奶奶揍他们，走吧走吧，跟大奶奶去享福啊，你这孩子总自个儿玩，正好和他们去做个伴！”
　　李燃眼见大奶奶松开了狗娃，抬起右手朝着自己伸了过来。
　　他能清晰看见大奶奶枯如老木的双手上有一条条的褶皱，焦黄的手指甲上的星星状的黑斑，里面还藏有泥垢。
　　给大奶奶敛妆的不如孟娘娘专业。
　　“大奶奶，我有伴儿了。”
　　李燃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先前玩蚯蚓的空地那边。
　　大奶奶顺着看了过去，一个穿着红花肚兜，梳着朝天辫，眉心点着红圈的男娃子正阴恻恻的看着她。
　　这就是李燃的玩伴，李燃叫他鬼娃子。
　　“有伴儿啊，那就算了。”
　　然后李燃就看见大奶奶小脚动得飞快，牵着拴柱和狗娃进了灵棚，然后一手提着一个，进了棺材里面。
　　拴柱妈和狗娃妈急得大喊：
　　“俺滴儿，你咋了！”
　　拴柱妈和狗娃妈都急得不行，他们怀里的两个孩子全身都哆嗦起来，发出一阵阵哆哆哆的倒牙声。
　　聂大娘见叫不动李燃，又跑了上前晃了晃李燃。
　　“火旺！你没事吧？”
　　李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聂大娘，我去喊我三叔！”
　　说完李燃就跑向家里。
　　他家就在村口那里，上院村的格局是这样的，从南北省道向东有一条主路，从主路沿着南面的柳子沟走个两百米就到了上院村村口。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从大槐树这里，左右分叉，形成一个三岔路口。
　　大奶奶的灵棚，就摆在了东北的岔路当间，向东南则是在柳子沟上修了一座桥，跨过去继续延伸出另外一条岔路。
　　柳子沟则径直向前，将上院村分成南北两个部分，一直汇入到一道湾，然后继续向东，流向深山里去了。
　　李燃打小和三叔生活在一起，大槐树在他家的门口东南边，正冲着进村子的那条主路，夏天的时候，村里人经常在大槐树底下唠嗑打扑克。
　　不过现在没人。
　　大槐树下黑乎乎的一片，枝桠扭曲的从不同角度伸向天空，看着怪瘆人。
　　三叔在他家的西偏房开了一家小卖铺，除了售卖烟酒副食等，还主营红白喜事，殡葬一条龙的业务。
　　人死敛妆、寿衣穿戴、搭建灵棚、租用桌椅、选墓定穴、纸人纸马、定制棺木、刻碑凿字、动土入土、吹拉弹唱都能办。
　　三叔雇了这五个人，都住在这个大院，管吃管住，
　　谢叔和范叔木工手艺好，打棺材是一把好手，选墓定穴的是陆爷，扎纸的是乔叔，裁剪寿衣，人死敛妆的是孟娘娘，刻碑凿字，则是李东山的专长。
　　人家是有自己一套完整的红白事班子的。
　　除了贵，哪都好。
　　也因此大奶奶的儿子李东良没有雇三叔的白事班子，因为三叔不给他家打折。
　　三叔的理由是讳亲，需要避讳，要么就不收钱，要么就不打折。
　　不收钱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不打折。
　　李东良气得甚至没让三叔去吊丧，雇了其他村子的白事班子。
　　三叔也乐得清闲，索性在家里和几个雇工打扑克。
　　六人打保皇，打了整整一天。
　　三叔性格怪癖，不常与村里人来往，因为兼营了红白喜事的副业，村里一有个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常来找三叔。
　　有点类似于乡下神婆神公的存在。
　　李燃见小卖铺已经关门了，只好跑向南边的正门。
　　他家太大了，足有十间屋子，三叔的屋子又在最东面，他一进院就扯着嗓子喊：
　　“三叔！三叔！”
　　一边喊一边往三叔的屋子跑，他一边跑，他经过的原本黑灯的屋子，一边挨个儿亮了起来。
　　雇工们似乎都被吵醒了。
　　三叔打开了门，年仅三十五岁的三叔，刘海处已经有了一缕白发。
　　他永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
　　人说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李燃觉得正符合三叔的性子，也符合三叔“李东山”这个名字。
　　李东山披着衣服，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燃开口：“别急，深呼吸几口，缓过来慢慢说。”
　　李燃按照李东山说的，缓过几口气开口：“三叔，刚才灵棚那里人散了，拴柱和狗娃跟他们娘回家，走着走着两个花圈忽然自己转了起来，朝着他俩撞了过去，把他俩撞倒了，现在醒不过来了。”
　　李东山听完，微微摇了摇头：“人死了还不安生。”
　　他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带上了门，没关灯。
　　“我去看看，你回屋睡觉去吧。”
　　李东山见李燃没动，问：“咋了？”
　　李燃双手搓着衣角，开口道：“三叔，我看见大奶奶了。”
　　李东山身子僵了一僵：“别乱说，你大奶奶已经死了！”
　　“是真的！”李燃抬着头和李东山对视着，“前面接饺子的时候我就看见她跟着聂大娘了，后面拴柱和狗娃回家，我也是看见是大奶奶推着花圈在撞他们！”
　　李东山的表情变得难看了起来，右边脸的肉，在轻微的颤。
　　李燃还是记忆里头一次看见李东山这样的表情，似乎自己看见大奶奶这件事，比山崩在他面前，还要严重。
　　“你是被吓到了，火旺。”
　　李东山表情严肃，语气无比认真。
　　“现在回屋去，等三叔回来。”
　　李燃感觉三叔在强迫着让自己相信自己是看错了，他乖巧的哦了一声：“那我回屋去了三叔。”
　　他转身回自己屋子，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三叔，我能去瞧瞧不？”
　　“不行。”
　　李东山对李燃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李燃有些遗憾的再次哦了一声，转身去了自己屋。
　　他的屋子在最中间，回了屋打开灯，透过窗子看向大院，各屋子的灯光还在亮着，透到了大院。
　　断腿乔二爷扎的纸人，一对脸色雪白，左右脸颊抹着腮红的金童玉女，正笑意吟吟的看着李燃这边。
　　李燃挪动了脚步到了屋门前，屋门他从一进来就没有关，大开着。
　　他抬头看见了一轮弯月挂在了树梢上。
　　脚，不由自主的抬了起来，迈出了门槛。
　　一脚跨出去后，李燃略一迟疑，而后另一只脚也紧跟着迈了出去，他的脚步逐渐加快，朝着大院院门走去。
　　到了门楼底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并排的平房屋子。
　　亮着灯的一间间屋子，灯火通明，照亮了大院。窗户上，都有人影在看他。
　　恍惚间，李燃觉得那一间间的屋子像是一座座点着蜡烛的神龛，那几道人影像是神像。
　　他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威严，心里安定了不少。
　　转过头，李燃走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的李燃一路小跑，朝着大奶奶的灵棚跑过去。
　　已经快要到灵棚的李东山回头看见李燃跑了过来，语气有些责备：“不是让你回屋睡觉？”
　　李燃想出了一个让李东山不得不带他去的理由。
　　“我想把拴柱和狗娃从大奶奶那里带回来，以后就能一起玩了。三叔，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跟他们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