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黄道吉日，宜丧葬、动土。
　　小雨如牛毛，飘在半空，落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感觉。
　　上院村的东河沿当间，一早搭上了灵棚，挡住了半边的道路。
　　李燃在灵棚外面的一片空地上，画了跳井游戏的格子。
　　“火旺，咋不去跟娃儿去玩？”
　　火旺，是李燃的小名，他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他命里缺火，让从名字上找补找补，所以用“燃”字给他取了个大名，小名则叫火旺。
　　李燃抬头看了看，是聂大娘。
　　“他们不和我玩，我和他们玩也没意思。”
　　说完，李燃又低着头玩去了。
　　聂大娘是个热心肠，这次邻居家有了白事，前后一直帮着忙活。
　　她拿着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坛子，看着李燃手里拿着麦秸秆在跳井格里自己一个人比划着，摇了摇头。
　　“真是个怪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灵棚前的电灯一亮，村里的几个毛孩子都聚到了一起，等着接饺子吃。
　　出丧事的主家给小孩分饺子是上院村这边特有的习俗，小孩子吃了饺子，就会有福气。
　　灵棚三面闭口一面开，朝前开着的外面，沿着路左右摆放着红红绿绿的花圈，里面则停了一口棺木，棺木再里面，则摆了供。
　　猪头、活鱼、白条鸡、饼干、香蕉……
　　供桌上燃着两支白色蜡烛，中间放着紫黑色的香炉，香炉燃着三支高香，香炉后，则是一位老太太的遗像。
　　老太太表情似笑非笑，冷不丁一看似乎在笑，再仔细一瞧却又是板着脸。
　　这位逝者是李燃的大奶奶，也就是他爷爷的亲大哥的遗孀。
　　大爷爷过去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回来不久后就病死了。
　　大奶奶活到了八十四，也算寿终正寝。
　　“俺滴娘哟~”
　　“俺滴奶啊~”
　　两排身穿丧服的大人哭着从主家出来，最前面的几人被村里人搀扶着，是大奶奶的两个亲儿子和儿媳妇。
　　大奶奶的二儿子东国和两个儿媳妇都恸哭不已，两个儿媳妇哭出来的语调都抑扬顿挫，尤其是最后的尾音总是扬了上去，之后二儿子东国的声音跟在后面，沉闷得像是在嗓子眼里发出的，形成二重唱的哭丧，引人入哀。
　　反倒是大儿子东良，默不做声，被人搀扶着犹如木偶。
　　但李燃看得清楚，二儿子二儿媳脸上都没有眼泪。
　　两排大人分别从灵棚两侧进了内里，进去之后，哭声就渐渐小了。
　　这时来帮忙的客家聂大娘端着一盆饺子从主家出来。
　　“孩儿们，来接饺子咯！”
　　小孩子们上前伸出手去接了饺子，唯独李燃站在了原地。
　　最先抢到饺子的两个大孩子，拴柱和狗娃，刚把饺子塞进了嘴里，脸上就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拴柱刚嚼了一口就吐了：“素的，不好吃！”
　　狗娃也面露难色：“茄子的，没肉！”
　　拴柱把饺子扔到了地上：“我的是冬瓜的，最讨厌吃冬瓜了！”
　　狗娃也学着扔了：“连个肉沫都不放，真扫兴！”
　　这俩孩子一扔，所有的孩子就都不接饺子了。
　　聂大娘低骂了一声，一人一下，拍了拴柱和狗娃的头。
　　“死孩子谁让你扔哒？还胡说八道，呸呸呸！”
　　围着的村民也小声的议论起来。
　　“东良家的是抠搜了一些，给孩子们包个福饺子连个肉都不放！”
　　“谁说不是呢，你看东良东国给他娘摆的祭，谁家给老的摆祭放那个！”
　　“还不是因为东国家不肯出钱？”
　　“就是，老太太属实偏心眼儿，好东西都给东国家的了，东良家做到这份上不错了！”
　　“东国两口子实在不孝顺！老太太打小就对他好，老了没享到一点东国的福。”
　　聂大娘看孩子们都不来接饺子吃了，看见在一旁一直站着的李燃。
　　“火旺，来接个饺子吃，吃了有福！”
　　李燃看了一眼聂大娘，本来不想动的身子忽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上盆里接过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冬瓜馅的。
　　难吃。
　　黏黏糊糊的，像是鼻涕。
　　李燃也不喜欢吃冬瓜，但他还是大口咀嚼起来。
　　“好吃吗？”聂大娘笑着问道。
　　李燃点了点头露出违心的笑容：“好吃！”
　　“那再吃一个！”
　　“……”
　　李燃再次接过一个饺子放进嘴里，韭菜馅的，没鸡蛋，但有个虾皮。
　　味不错，但进嘴里就像嚼着粗纸一样。
　　“好吃！”
　　李燃认真点头，看着聂大娘，露出一个无比诚恳的笑容。
　　拴柱和狗娃对李燃露出鄙夷的表情，这小子真有病。
　　好吃？
　　好吃个几把！
　　就会拍马屁！
　　拍给鬼看呐？
　　村民议论了一会儿，一直待到了七八点，觉得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客赶来吊丧了，于是就开始散伙各回各家了。
　　几个热衷于八卦的老娘们儿还在聊着天儿。
　　“东良家的和东国家的是不是昨晚又吵吵起来了？”
　　聂大娘挨着主家李东良家，只有一墙之隔，低声道：
　　“可不是呢，东良说要再雇个哈哈班子，去村西边唱，东国家不愿意出钱呢。”
　　拴柱和狗娃各自带领几个孩子在灵堂前的电灯下面玩着游戏。
　　“地虎铠甲，合体！”
　　拴柱双手做出虎爪状左右交叉举了起来，然后唰的落下，嘴里还发出机器人的声音。
　　“你地虎铠甲不厉害，看我黑犀铠甲，水，让我变得更强！黑犀铠甲，合体！”
　　“风影侠才是最帅的！啊！”
　　狗娃摆出一个老鹰起飞的姿势，嘴里发出怪叫。
　　李燃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他想一起玩却加入不进去，也没人邀请他来玩。
　　从小他就被村里孩子当作怪胎，李燃也不在意，他有自己的玩伴儿。
　　一阵风打着旋儿吹了过来，灵棚外侃侃而谈的大人都觉得身上一凉。
　　“哎哟夜深了，家去吧！”
　　大人们纷纷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拴柱和狗娃几个孩子，都有些意犹未尽。
　　“明日儿再玩！”
　　“行！”
　　拴柱和狗娃，一边儿一个，各自跟着自己家的大人回家。
　　经过最后一个花圈的时候，又是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吹了起来。
　　原本靠在墙上的花圈，一边一个转了起来，朝着拴柱和狗娃滚了过来。
　　“妈！妈！这花圈怎么自己动了啊！”
　　“娘嘞！这花圈咋追人嘞！”
　　两家的大人回头看着，也一脸的惊恐。
　　花圈像是车轮子一样，朝着拴柱和狗娃两个孩子撞了上来。
　　拴柱和狗娃一边一个，被花圈撞了下倒在地上，花圈随之一倒压了下来，两个孩子就被压趴在了地上。
　　“拴柱欸！”
　　“狗娃！”
　　拴柱妈和狗娃妈赶紧上去把花圈立起来拿开，扔到了一边。
　　而此时的拴柱和狗娃却还是趴在地上，两家大人抱起一看，两个孩子都脸色煞白，紧闭着眼，嘴唇微微的哆嗦起来。
　　李燃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看了一眼灵棚内大奶奶的遗像，大奶奶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灵棚内寂静无声，守灵的人仿佛就不存在一样。
　　聂大娘在自家门口冲着李燃喊：
　　“火旺！赶紧去喊你三叔！”
　　李燃却一动不动，因为此时的他，正看见大奶奶正朝自己走了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滑了过来。
　　大奶奶她没有腿，下面是虚的。
　　她双手一边一个，牵着闭着眼的拴柱和狗娃，像是和睦的一家。
　　大奶奶带着拴柱和狗娃到了李燃面前。
　　“火旺孙孙，你也跟大奶奶走吧？”
　　“这几个孩子，就你乖，大奶奶多疼你！”
　　“以后你和这俩孩子做个伴吧？”
　　李燃咽了口唾沫。
　　“大奶奶，他们不愿意和俺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