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瑶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例如她明明能不去定州城，可在一车人坚定赴死的决心和勇气下，她也决定去定州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可最终真的要面临死亡时，她却发现自己心里只想着逃避。
　　她透过箱子之间的缝隙，看着外面云想容和越来越多的敌人周旋。她的长剑无力刺破满身是铠甲的北狄重甲卫，但她依然凭借精湛的剑术攻击那些铠甲覆盖不到的地方。
　　莫瑶不由得又回想起在定州城外的那晚，若是她提出不要去送死而是直接回中原，会不会整个车队的命运会为之改变？明明已经九死一生杀出了北狄都城，为何又要去一个必死的定州呢？
　　可在定州城短短一天，她看到了洪竹的突然死去，看到了遍地的尸体和哀嚎，看到了无数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战斗，看到了许许多多本来毫无关联，却在听闻定州有难后星夜兼程赶来的江湖人士。
　　或许，这世上依然有人坚守着公道，坚守着正义。
　　透过箱子瞥见云想容被打到了坍塌的房子后面，她的身子微弓着，倒退地跌进了断壁残垣中。
　　莫瑶期待着她能再次站起来，从废墟里神采奕奕地走出来，策动长剑继续收割敌人的性命，或是开心地朝她笑笑，握住她此刻冰凉的手，和无数个往常一样。
　　一秒，两秒……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内心的恐惧却在逐渐增加。
　　明明只要从废墟后走出来就可以了。
　　透过箱子的缝隙，废墟后依然是一片死寂，安静地可怕。
　　渐渐地，一个不安的想法涌上心头：
　　云想容可能再也不会出来了。
　　莫瑶环顾四周，医馆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反抗的声音。她低下头，发现地上掉落着一柄短剑，那是刚刚云想容包扎伤口时不慎落下的。
　　刚才被云想容拖住的一个重甲卫重新向箱子这边搜索过来，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挡在她面前了。莫瑶狠下心来，一咬牙，拿起匕首冲了出去。
　　重甲卫似乎愣了一下，短剑直直地扎在他的胸甲上，面前的小姑娘被直接弹飞到地上。
　　一股恶趣味袭来，为何不再玩弄一下这个死到临头的猎物呢？
　　他满意地看着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地拿短剑冲来，可她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穿不破自己坚固的铠甲。
　　他举起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落下。
　　鲜血溅了莫瑶一身，她浑身发抖地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倒下去，上官俊雄策马赶来，他的刀上满是鲜血。
　　“上……将军？”
　　路过她身边时，上官俊雄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转身离开，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北狄士兵向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上官俊雄和他的骑兵队。
　　李安之趴在地上狂吐鲜血，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翻倒出来了。杨苍不紧不慢地走来，青龙刀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艰难地转头，听到身后的内城要塞依然杀声阵阵。
　　“我的铁骑已经全线攻破了防御，重甲卫肃清了大部分城内的剑场小队，军帐大营已被肃清……”杨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你拖住了我，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安之咳着血，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认可你的意志，可以饶你不死。”
　　“哦？”李安之嘲笑道：“这是什么廉价的怜悯？”
　　杨苍怒道：“现在我为刀俎，你是鱼肉！”
　　“别废话。”李安之低吼着站起身，“看剑！”
　　快雪时晴。
　　华山剑法二十一式的最后一式。
　　飞虹剑与青龙大刀直直碰撞，似乎是慢动作，李安之看着手中的天下第一剑从中间缓缓断裂，接着碎成几段。
　　冰冷的刀直直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只感觉剧痛让他跪倒在地，那是震彻心扉的疼痛，那是前所未有的疼痛。
　　他实在忍不住叫出了声，可大叫丝毫不能缓解疼痛。杨苍将刀一寸一寸地从他的身体里抽出来，每抽一下，疼痛就要翻上好几倍，直至人类忍受的顶点。
　　他的手指死死地扣着地面，砾石地被他生生扣出一个缺口。面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似乎有无尽的迷雾弥散而来。
　　他的四周都被白色的浓雾包围，渐渐地，疼痛似乎感受不到了。
　　这里是……边界？
　　他曾听云想容告诉过他，生与死之间，有一处名为边界的地方，在这里，生死的隔阂不再清晰，阴阳两地的人们能够再次团聚。
　　他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动弹不得，远处的白光之中，一个人逐渐走来。
　　百里素雪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年轻，他兴致勃勃地大踏步而来，身披纯白色的长袍，雪白的长须飘扬在身前。
　　“师父？”
　　百里素雪只是微笑着看着他，鼓励着他。
　　“我这是……死了吗？”
　　他尝试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依然动弹不得。
　　“你不应该在这里，回去吧，你能拯救很多不该死去的人。”
　　百里素雪的身形逐渐消散，接着，此前经历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回放。
　　在金陵城地牢，刀正义矮小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在洗剑英雄会的瓢泼大雨中，文有晴的身体被长剑穿透……
　　在江南，夏苗茫然地看着已成废墟的家宅……
　　在留村小宅旁，杨天真惨死在宁不劫的铁棍下……
　　在江南烟雨中，杨九安抱着妹妹的尸体消失在人间……
　　在万劫山庄地牢，蓝井在怀中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他骤然理解了师父百里素雪的那句话：“九境，是天道。”
　　五十年前，北狄几乎要被宁国灭国，杨苍绝境之下破九境，孤身入京都刺杀皇帝，生生逼退四十万宁国大军。
　　二十年前，百里素雪闭关五年终破九境，拯救华山剑场于危难之间，保住无数江湖人士免受屠戮。
　　天道，是不战，是非攻。
　　杨苍面露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重新站起，他胸口的伤口血流如注，但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他又是一脚将李安之踹进房子里，却听到了城外北狄大营鸣金收兵。
　　杨苍疑惑地看去，高高竖立的北狄大旗直挺挺倒下去。
　　宁国援军来了，定州成为了北狄中路十五万大军的牢笼，而此刻，宁国边防军的包围圈已经收缩。
　　杨苍愤怒地走过去将李安之揪起来，接着重重地摔向远处。
　　他像一头受骗的雄狮一样吼着，李安之只觉耳膜生疼，又被一脚重重地踢向远处，顺着定州的街道连滚了数圈。
　　杨苍将青龙刀狠狠掷出，他翻着身子躲避，青龙刀扎进地下深至半米。
　　杨苍干脆赤手空拳地冲来，一拳将他打得仰倒在地。
　　北狄的退军鼓点愈来愈密，定州城内的部队开始逐步撤出。愤怒的老人不想看到这一切，明明胜利唾手可得，却要功亏一篑。
　　他狠命地想要杀死面前的年轻人，李安之瘫倒在废墟里凭借本能躲避，已经奄奄一息了。
　　“啊！”
　　老人怒吼着冲过去，紫色的光只在他面前闪了一刹那。
　　杨苍的身体宛如一座山轰然倒塌下去。
　　他的喉咙处鲜血直流，他的眼神满是疑惑和惊惧。
　　千钧一发之际，李安之拿出了那柄一直深藏的帷幕之刃。
　　后世记载，定州一战，李安之独破九境，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