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
　　这一天，上证指数飙上6124点，中国股市以最眩目的姿态载入史册。行情自998点发动，不过短短2年零4个月，涨幅高达513%，世界资本市场史上绝无仅有。并造就了无数财富神话。以1000元起家的杨百万，从5万元到2000万的深圳女白领，怀揣10万便在沪深两市叱咤风云的带头大哥，从8000元到20个亿的股神林园，不胜枚举。
　　小猫进去，老虎出来；单车进去，宝马出来；潘长江进去，姚明出来；草帽进去，西装出来；民工进去，老板出来；乒乓球进去，地球出来……这些股市民谣，被编成流行歌曲唱彻大江南北。这一天，每一家证券交易厅，每一处有炒股的角落，工厂、学校、菜市、街头巷尾，人头汹涌、眼冒绿光、人声鼎沸，中国股市红旗插遍，神州似火。老沙在博客上大声笑问：亲爱的股友，做好上京的准备了吗？10000只烤鸭够不够？很多多头，如政治家在鼓动呐喊：砸锅！卖铁！跑步进场！全仓杀入……
　　没有人料到，中国股市这最辉煌的一天，却是最血腥。它的辉煌，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短暂，如小女孩在冬夜里擦亮火柴一般悲凉。
　　10月17日起，中国股市，如展翅蓝天的雄鹰猝然中弹，又或者轰鸣向上的火箭瞬间爆炸，一头栽地，比抛物线还要来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更短的1年零12天，上证指数狂跌至1664点，跌幅高达73%，成为世界史上最大的一次股灾，股市里血流成河尸堆如山。杨百万跳楼了，带头大哥消失了，林园也被戳穿说是泡沫……此后很多年，上证指数一直在3000点上下震荡，“幸存”下来的股民，绝大部份亏损重重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活在水深火热中。6124点，成了中国股市上的珠穆朗玛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法逾越，只能仰视。
　　这是后话。而在这一天，股市毫无悬念再创新高，8000点、10000点指日可待，兴奋的股民对股市转瞬即至的崩盘和倾覆，没有丝毫察觉。晚上，宿舍里炒股的同学，通过AA制筹款，买了大袋啤酒和洞庭小鱼仔，庆贺股市再创新高，韩凉起了个主题，名字叫“全国山河一片红”。附近宿舍好些个炒股的同学闻风而来，气氛热烈、酒筹交错、挥斥方遒，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最优秀的骑手，股市是一头猛牛，正在听话地撒蹄向前狂奔。有个同学在灌了瓶珠江后，激情澎湃地改编并吟诵起了《沁园春·股市》：
　　……
　　问苍茫股市，
　　谁主沉浮？
　　……
　　曾记否，
　　到股市击水，
　　浪遏飞舟？
　　林飞扬也大口灌酒，大口咀嚼洞庭小鱼仔，没有一点笑容，眼里闪烁着泪花，好像眼前这大好形势跟他没有一丝干系。周一重庆钢铁涨了2.06%，今天却跌了1.57%，这两天只涨了4分钱，银星能源更可恶，在上周五狂跌了6.3%之后，这两天每天都只是涨一分钱。心里也默认了“清洗浮筹是为了更好地上攻”这个说法，但大盘如此高歌猛进，它没有跟随主流，还是跌。在密集而猛烈的炮火开路下，大部队浩荡开进、攻城略地，却有那么一支小部队一直在往后跑，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不要说林飞扬这些入市不久，只拿着手机炒股的最低层次的菜鸟小散，就是配备豪华装备有十数年沙场经验的老手，在这一次史无前例的股灾中，绝大多数也是尸骨无存。当时很少有人察觉，这密集而猛烈的炮火，根本上就是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上证指数的高歌猛进，乃是阴谋的假象。在10000点的叫嚣下，人们信心爆棚，见面的“你吃了吗”都变“你炒了吗”了。
　　韩凉望着林飞扬，酒瓶轻轻碰过来，道：“一定会涨的，相信黄金十年。”林飞扬生硬地笑笑，仰起头灌了口。如韩凉这些高二就入市了的，在校里基本上算是资深小散，这几天大盘猛涨，手中个股基本上不涨，也觉着不靠谱，好在一直以来很赚，也想着8000点、10000点是板上钉钉的事，自是极为兴奋，班上很多个像林飞扬这样的新手，这几天基本都在亏，他是知道的，但他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成为过去。
　　被同学称呼为“鲨鱼”的赵魏，资格比韩凉老，他炒股就两个字：长线。平时很少看盘，上课时候很多同学在桌底下看手机，又或者以肚子痛的名义进进出出忙得一塌糊涂，他正襟危坐，专心听老师讲课，心无旁骛，非常沉稳、大气，很大师。在宿舍里他给韩凉这些拿着手机上蹿下跳的同学上过一课，他说：早些年很多老太太买了几万元的深万科，现在个个都成百万富翁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她们持股不卖。长线，就跟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是最赚钱的一种炒股方式。按他的说法，买了股票就不用管了，到要用钱的时候，卖了取钱就是。也许很有道理，大家都做不到，依旧为那蹿上跳下的细细的白线、黄线，悲喜不已。
　　都是一条壕上的战友，鲨鱼拍拍韩凉肩膀，道：“眼下大势，任何一只股票的上涨都是必然的。就好比大火烧山，四周全烧起来了，火趁风威，风助火势，中间那么零星几个小土包，能不燃烧起来吗？时间问题罢了。”说罢，大手一挥，甚有战场上将军气势，“大军过处，片甲不留！”这话比“一定会涨”、“黄金十年”之类形象多了，就跟“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反义词一样。也许就是这句话，又或者啤酒喝多了，渐渐地林飞扬也跟其他人一样，大声吆喝开了。酒瓶碰撞声中，他们坚信，喝了这酒，明天，跌的一定会涨，涨的继续大涨。
　　如果事情总是朝着你的愿望发展，那你就是神了。世上当然没有神。在接下来的周三至周五，上证指数连跌三天，从6124点跌至5818点，跌幅不是很大，只有不到5%，问题是大部分个股跌幅没有这么温柔，林飞扬的重庆钢铁在跌了很多后又跌了6%，银星能源更是顺着前期跌势，败如山倒，再跌9%，其他如韩凉、鲨鱼等前期涨的，这几天也大跌了。在周五下午的第一节课，也就是约14：30的时候，在厕所里，鲨鱼若无其事地撒了泡尿就回去了，只淡淡地撂下句话：在强势上涨中，下跌没有放量，怕个球？边上一同学也道：“涨，是时代潮流，你要跟潮流对抗吗？”韩凉本是有些忐忑，见状也定了，是的，缩量下跌，按教科书的论述，是清理浮筹，是假摔，是上攻前的必备动作，他拍拍手掌，直起身来，见林飞扬正靠着墙壁，脸青眼绿，像一条晾晒多时的咸鱼。
　　这当儿，有同学回去听课了，又有同学匆匆跑进来，压低的声音在不停吼着“涨涨涨”，更多的是叹气和骂娘。
　　“飞扬？”韩凉轻轻道。钢铁股本就是垃圾，这早在他意料中，可他没想到作为新能源的银星能源，国庆开市以来竟然跌得非常离谱，看它的K线，若一定要找个解释，只能是庄家在不计成本地仓惶逃命。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林飞扬眼珠动了下，道：“割了，全割了。”这一个星期，又亏了420元，加上上星期的五百多元，共亏1000元。这算多少分之一头牛？
　　这就是典型的杀跌吧，韩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林飞扬人忽然动了动，眼里闪过一缕杀气，问：“几点了？”韩凉看看表：“两点五十。”林飞扬掏出手机，又是一阵猛按，罢了靠在墙壁上长呼出一口气，样子如赌徒孤注一掷，又像是如释重负。韩凉问：“又进了？”林飞扬道：“盘江股份。”气若游丝，咬牙切齿。
　　这时候割肉离场，万一下周一大涨，岂非亏死？这是父母的血汗钱，这是一头半牛，输不起，他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专家说过，只要还未平仓，输赢就没定，浮亏浮盈都是帐面数字游戏，不到最后不见分晓。老沙说过，不要在冬天砍树，他非常认同，觉着这是一个真理。也许新能源还只是纯粹的炒作，盘江股份却是实打实的煤炭能源，眼下国际油价节节攀升，前景一片光明，进货价是16.20元，3手。还剩下一千余元，本着利润最大化原则，自备选股里又进了1手维料精华，还是新能源。
　　15:00了，收盘了，众同学散去，留下一厕所的叹息和骂娘。有泪水跌落，林飞扬狠狠擦去，高昂着头，大步走回教室。
　　这两个星期，他问过自己很多次，是否已误入歧途？学生的天职是学习，就跟农民的天职是种田一样天经地义，自己却在上课的时间里跑出去炒股，这得有多离谱呀。勤奋、刻苦是他一贯的作风，功课当然不能拉下，抄笔记便成了晚自习除看财经新闻、股评外的又一主业，因而极为忙碌。炒股一直在亏钱，这本钱系着父母身家性命，是必须短时间内还的，无法像鲨鱼那样做长线，眼下已亏掉了14.3%。心，在隐隐作痛。
　　也许本不该炒股，一开始就是自己错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在不断自我安慰：别怕，不用担心，好事多磨，万事开头难，是锻炼你的时候了，是考验你的时候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明天一定会涨的，下周一定会涨的……
　　10000点正在前方闪着耀眼光芒。如同麦加城大清真寺里的真主，诱穆斯林前行。老沙应该也是在准备鸭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