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上课，赵小燕果然又是精神恹恹，甚至还睡着了，萧小兰问了她家地址，放学后在饭堂草草吃了晚饭，按图索骥，一路寻去。时间才过6点，天还很光亮，一转入眼前这片城中村，便觉异常阴暗，仿佛太阳已下山不知多少年。
　　建筑物高矮大小不一，灰蒙破旧，有时又有一两栋正在建设，突兀地撞入眼帘，鲜艳得刺眼，见缝插针，没有规划，杂乱无章。小巷窄窄，弯弯曲曲井字交叉，落叶、纸屑、果皮、蔬菜叶甚至动物的粪便散落地上。电线或网线蜘蛛网般架在小巷上空，有的上面还晾着衣裳，坠坠的，两边窄窄的阳台与洞开的窗户，也密密麻麻挂满衣裳，遮天蔽日。肉菜档口临街摆开，空气中弥漫着发馊的肉腻味。麻将室内人头汹涌，铿锵声阵阵。穿着暴露的洗头妹，翘着腿坐在门口，嗑着瓜子，目光百无聊赖又暗含精光，不时往街上扫过。买袜子和盗版光盘的小贩，在路边兜售，脚边扔着刚刚吃过的饭盒。一些前店后厂的微型服装加工企业，机器的轰鸣声自屋内传出，一片嘈杂炎热。
　　萧小兰兜兜转转，在天黑前找到了赵小燕家，一栋4层旧民宅底层的一个小套间，门边墙壁钉着个“穗出租0467号”牌子。门开着，一家人在吃晚饭，赵小燕看见老师，愣了下，站起来喊“萧老师好”。赵妈妈放下饭碗，迎了萧小兰进屋。屋内窄小，杂物堆积，靠近厨房的地方腾出小片空间，摆着张小矮圆桌，桌上一碟猪肉炒豆腐干、一碟青菜、一盆紫菜蛋花汤，已经吃了七七八八，边上一台破旧鸿运扇在摇摇晃晃地转着，发出咔咔声响。地上一个约一岁小男孩，手里抓着块肉在啃，满嘴油污。赵爸爸光着上身，黝黑、消瘦，在喝酒，他望望萧小兰，又瞄瞄赵小燕，站起来往赵小燕屁股就是一巴掌，嘴里吼道：“在学校里干坏事了？看老子不打死你！”萧小兰忙拦住他道：“赵爸爸，不是呵，小燕是个好学生。”赵爸爸停了手，嘴里打个呃，把桌上小半杯酒喝了，朝萧小兰说了句“老师你慢聊”，扯了件汗衫走出去，脚步踉跄，把边上一堆红米酒瓶和花花绿绿的六合彩书籍踢了一地，留下一堆哐当声响。赵妈妈用脚把酒瓶推到一边，拉了凳子给萧小兰坐下。小男孩也许给酒瓶声吓着了，哇一声哭起来，朝妈妈爬过去。
　　赵妈妈也许四十出头，看上去苍老许多，她哄完小孩，倒了杯水过来给萧小兰，怯怯地笑笑，又喝斥女儿：“也不知道给老师倒杯水！”赵小燕哦了声，低下头去，饭也不吃了。赵妈妈望着萧小兰，小心翼翼问：“小燕在学校做坏事了吗？”萧小兰微笑道：“没有。小燕人善良、聪明伶俐，怎么会做坏事呢。”赵妈妈眼里闪烁着，不大相信。萧小兰心里叹了口气，正要询问赵小燕上课老打瞌睡的事，见赵妈妈瞄一眼墙上挂钟，匆匆捧起碗扒了里面小半碗饭，走进房里去，很快换了厂服出来，道：“萧老师，我到点上班了，你坐，我女儿有不对的，你打她就是了。”又朝赵小燕道，“你把碗筷收拾了，看好弟弟，饿了就热了粥喂他，要哄好，弟弟没睡你不能睡。要锁好门，不认识的千万别开。”说罢，又朝萧小兰怯怯地笑笑，抓起厂卡别在胸前，匆匆走出去，她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赵小燕星期一至五要去学校晚自习。
　　小男孩哇的一声又哭开了，扑向门口，赵小燕一把将他抱起，在杂物堆里找了个铃铛出来，不停的摇，嘴里一边“不要哭，不要哭，妈就回”地哄着。小男孩丝毫不为铃铛所动，不断拨开，哭得越发响亮。萧小兰想了想，掏出手机放了个动漫，递到他跟前，小男孩很快止了哭，抢了手机过去，盯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嘎嘎笑起来。
　　赵小燕见弟弟小手脏兮兮的，要把手机抢回给老师，他死死抓着，瞪眼怒视，样子还要放声大哭。萧小兰制止了她。赵小燕道：“老师，他会弄坏的。”萧小兰道：“没事，我看着呢。”赵小燕迟疑了下，将弟弟放到地下，去收拾碗筷。
　　萧小兰蹲下去逗着小男孩，一边和赵小燕聊起来，终于知道了她常逃学和上课老打瞌睡的原因。赵妈妈在村口一家小服装厂上班，几乎天天加班，有时到晚上10点，有时12点，甚至更夜。赵爸爸在附近工地干活，做完了再找下一家，常没活干，老是去打麻将或者买六合彩。赵妈妈去加班赵爸爸又不在家的时候，赵小燕就得在家带弟弟，赵妈妈深夜未归，她便得一直哄，第二天上课自然便要打瞌睡了。
　　哗啦啦的洗碗水声中，赵小燕语调低平、忧郁、不见生气，笼罩着薄薄一层跟她这个年龄极不相符的麻木，一如她平时上课回答问题。难道家庭的重负和不如意，把小孩都压垮了吗？不应该这样，也不能这样，她们本是朝阳，是家庭的未来。萧小兰心底里有一丝隐隐的痛，道：“小燕，还记得《青松》这首诗吗？”
　　“记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赵小燕一字一字背了出来，依旧不见生气，末了道，“老师，我……不是青松。”
　　她最后一句说得胆怯，连洗碗的水声也轻了下来。她并没有麻木，她只是怀疑，只是缺少勇气，只要能拨开眼前迷雾，一定会大步向前。萧小兰走到她身边，道：“小燕，是不是青松，现在不好说。你看那漫山遍野的小草，冬天枯萎一片，看上去全死了，春天一来又是满地青油油。《种子的力量》没忘吧？一粒小小的种子，压在大石头下，看上去永无出头只有死路一条，可最终还是生根、发芽，钻了出来。震人心魄的力量呵。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不迷茫、自信、顽强和奋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