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憨爸与邱为民一同踏在返程的路上。心情自然与到XJ时大不一样。邱为民一路上神采飞扬，心情激荡，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灿烂的笑容，仿佛一日之内凑齐了人生的四大喜事似的。大有一种将军荣归故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邱为民感叹道：“唉！年年闹转业，年年不得批准。今年终于遂我所愿，只可惜我这几年宝贵的青春年华了。如果不是顾忌回来不能分配工作，我早就脱下这身军装了。”憨爸不以为然，说：“有失有得。军校让你成了才，边疆锻炼你成长为军营干部。有些东西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比方说你在部队所受到的磨练，煅造的意志和作风，这都是你一辈子的财富，你拿钱也买不到。”
　　邱为民不赞同憨爸的观点，讥讽道：“是大西北的冻土塞住了你的心窍吧，人家是越活越通透，你却越活越糊涂。大西北让你呆苕了。你回去后多看看内地人是怎样的观点，是怎样的活法。”邱为民说这话的时候，是一脸的不屑。“记住，地方与军队是两个世界。地方上讲的是人情世故，办事就是请客送礼，晋升拼的是资源和关系。不是像你在部队那样的苦干傻干就能成功的。我的老伙计，以后你慢慢体会吧。”
　　憨爸的老家在山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小也没有人教他请客送礼那一套。平时总觉得搞那些东西很庸俗，
　　不会也拉不下脸来整这些东西。没有这些切身的体会，所以对邱为民的这些人生经验也一笑了之。
　　列车到了河南，空气越来越湿润，憨爸在西北落下的多年鼻炎也没有了。进入湖北，一路青山绿水。更是让人感到无比的惬意。憨爸也情不自禁的说，还是家乡山水好啊。
　　到了地级市楚州，也就是等于到了邱为民的家。邱为民等一家人都在汽车站外等候迎接，一见邱为民出站，他妈妈就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口称我那夹皮沟的儿子回来了，委曲我儿子了。及至看到离邱为民不远处与邱为民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戴着西北特有的防寒狗皮帽子和穿着带毛的军大衣的憨爸时。邱为民的妈妈下意识地停住了嘴。
　　邱为民将憨爸向他妈妈作了介绍。他妈妈特别热情，坚决不让憨爸住旅馆，硬拉着憨爸一起住他们的家。
　　一到邱为民家，他妈妈就端来水果拼盘让憨爸品尝，还亲自给憨爸削了一个苹果，泡了一杯咖啡。
　　好客的一家人给邱为民和憨爸他们举行了丰盛的接风宴，邱为民和憨爸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晚上，憨爸就在邱为民家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邱为民他爸还找来了浴巾和睡衣，这令在部队从没穿过睡衣的憨爸感到很新鲜和不适应。
　　第二天憨爸告别了邱为民，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潢安那片生他养他的故乡。
　　踏上余冲村那片土地，憨爸感到是那样的亲切。松树挺拔，杨柳妩媚，枫树火红，樟树叠翠。近处温顺的老牛在悠闲地甩着尾巴，远处吃饱的山羊趴在地上咀嚼着人生百味，好一幅悠闲恬淡的乡村画卷。
　　一路上不断有乡民同憨爸打招呼，憨爸也一路微笑着回应。临近中午，憨爸老远就望见奶奶弓着腰在半山坡的家门口道场上，用稻草系着柴把。未加工的柴跺码得老高，地上奶奶系的柴把也不少，堆得像小山一样。
　　奶奶穿着破旧的仍打着补丁的衣服。头发花白。头上和身上沾了不少树叶和灰尘，显得有些脏乱。憨爸都快要走到奶奶的身旁了，奶奶侧着一只耳朵，静静地感受来人的脚步声，但仍不能辨别来人是谁？憨爸放下行李，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奶奶的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老手，是一双黑黑的布满了老茧的老手，手背上皴裂出几个大口子，渗出的血迹早已凝固成一道道紫黑色的伤疤。憨爸的心在颤抖，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哽咽的叫了一声娘。奶奶没听清，憨爸又叫了一声：“娘，是我，光远回来了。”边喊边紧走几步，紧紧地抓住奶奶那满是沧桑的手不放。
　　奶奶终于听出是谁回来了。喃喃地说：“光远，光远，是你吗？是的，是我儿回来了。”憨爸扶着奶奶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奶奶身上的灰尘，摘下几片粘在奶奶头发上的枯叶。
　　憨爸轻轻地将手在奶奶的眼前晃动了几下，确认奶奶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止不住又是一阵心酸。憨爸强忍着满心的悲痛，询问爷爷在哪里？奶奶告诉憨爸爷爷在不远的菜地里施肥时，憨爸赶忙从旅行箱里拿出几盒奶奶爱吃的糕点让奶奶品尝，叮嘱奶奶休息一下。拔腿就向菜地方向小跑而去。
　　爷爷果然在菜地里挑粪施肥。憨爸大喊了一声。赶快跑去帮助爷爷将地里的粪肥施完。
　　爷爷的老态更加明显。人长得又黄又瘦，胡子拉碴的背驼得厉害。
　　爷爷坚决不让憨爸再干施肥这种脏活。催促憨爸赶紧回家休息。听说憨爸决定转业回地方工作了，爷爷非常的高兴。说：“这些年你尽管吃着国家的饭，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离家那么远，两年才能回家一次。家中有什么意外，你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在外这么多年，钱都花在路上，家也成不了个家。如今政策也好了，看着身边的老邻居一个个都抱上了孙子，好多人家中楼房都建起来了，我家还是破砖烂瓦的这几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心里总不是个味儿。如今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
　　回家后，看到奶奶正摸索着切菜做饭，憨爸赶紧上去帮忙，爷爷奶奶不让，说你长期在外做不惯这个，硬是让憨爸进房休息。
　　当时我的大姑姑早已出嫁，已有两个孩子。小姑外出打工未回。大姑听说憨爸回来了，一家人赶回来看望憨爸他们。左邻右舍父老乡亲们也赶过来看望，问长问短。小孩子们也都跑到憨爸家里嘻闹。冷清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当然最高兴的是爷爷和奶奶。憨爸见男人就发烟，见女人和小孩就发糖。
　　在转业等待分配工作期间，憨爸大多时间都在家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陪伴爷爷奶奶拉家常，以弥补多年来不在父母身边的亏欠。偶尔也外出串串门，走访亲戚，会会昔日的同学和战友。转眼半年时间过去了，憨爸的腿伤早就好了，除了刮风下雨时还有些隐隐作疼外，同正常人没有两样。转业分配工作还没有什么消息。由于军转干部工作分配都由地市一级政府的军转办统一负责。憨爸住在乡下，交通不便，地市级又没有得力的朋友帮得上忙，憨爸心里没底。几次跟地市军转办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总是叫憨爸耐心等待，说上面有政策的，他们会按政策执行。无奈憨爸又给邱为民打电话。电话里邱为民爽朗大笑，说：“那你赶快活动哈，你以为好工作是等来的？那是攀关系攀来的，是用票子换来的。赶快行动吧，我的傻老帽。一旦分配去向定下来了，你就是哭也晚了。”
　　这期间憨爸专程去了市里一趟，几经周折憨爸在别人的指点下才找到军转办。接待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同志，态度很和蔼。在听完憨爸的自我介绍之后，安慰他说：“你不要急，我们主任确实是开会去了，今年的军转安置政策的确还没有下来。像你这样有二级军功的干部还不多，有军功的转业干部在安置时特别优待，一般是优先进党政机关，再不济也可以进效益较好的企业。你就在家安心的等待通知吧。”
　　在漫长的等待安置工作期间，憨爸除了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之外，没事时总喜欢拉一把躺椅坐在院里的一株大柿子树底下看书乘凉。同村的几个儿时玩伴看到了，总是盛情邀请憨爸到镇上的麻将馆消遣娱乐。憨爸不会打麻将，推辞不想去，但拗不达他们的盛情，也过去观摩了两次。发现那里的人很杂，乌烟瘴气的，憨爸对此没兴趣，后来干脆就不去了。
　　唯一例外的是憨爸同一个叫余有财的同窗发小及儿时玩伴走得很近。这家伙喜欢钓鱼，没事儿总邀请憨爸到附近的榉水河水库或附近河塘里钓鱼。憨爸对他的邀请总是随叫随到。不过憨巴的性子太急躁了，钓鱼技术不怎么样，每次钓的都比有财叔少很多。但憨爸从不介意，乐此不疲。
　　一天，余有财邀请憨爸参加一个叫陈振仪同学的结婚典礼。憨爸对陈振仪没印象。有财说，你怎么没印象，就是初中时的体育委员陈国庆啊。上班后，他嫌弃国庆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改了现今这个名字的。他接他银行父亲的班，如今是镇农业银行的副主任，在镇上很吃得开的。他同他的第一个老婆离婚了，这是第二个。末了还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有钱就可以任性，说完是一脸的羡慕。
　　憨爸答应了，并且嘱咐去时约他，坐有财叔的摩托车一起去。
　　婚礼那天很热闹。鞭炮响个不停。婚礼是在镇上最好的酒店举行的，前来贺喜的人有二十多桌。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悠扬动听的歌曲。酒店的屏幕上投放着精心剪辑的新郎新娘二人的各类新婚幻灯片。
　　有财叔将憨爸重新向陈振仪做了介绍。陈振仪愣了一会儿，突然想了起来，这才笑着同憨爸握手，赶忙说着“谢谢!谢谢!欢迎!欢迎!”的客套话。
　　酒宴开始了，憨爸和昔日的同学们座了满满一桌，为了招待好这些同学们，陈振仪特地将他的弟弟派到同学们桌上倒酒作陪。他弟弟也是镇中学毕业的，比憨爸他们小一届。
　　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由于憨爸同很多同学间隔多年才相聚，很多人都同憨爸敬酒，询问部队的情况。憨爸本来酒量就大，对敬的酒是来者不拒，对同学的提问是有问必答。就这样在你敬我还，你推我让，气氛逐渐达到高潮的时候，突然电灯闪了几下，熄灭了。
　　婚礼现场一片骚动，有高声喧哗的，也有大声喊叫快点蜡烛的。憨爸不知所以，赶忙问询情况。有人告诉他是镇供电所停的电，说现在各地都在搞经济建设，电力跟不上，经常拉闸限电。
　　“有谁认识变电站的人？结婚是大事，看能不能去疏通一下，哪怕再供电两个小时也行。”有人在喊。
　　“我认识那里边的人。”桌上一个同学站起来说。
　　“我陪你一起去。”憨爸自告奋勇地说。
　　敲了半天门，站里出来一人，是一个女的，长着胖胖的娃娃脸，穿着工作服，似乎有点疲惫。
　　憨爸的同学将情形说了一遍，恳请站里是否通融一下，看能否恢复送电，以保证婚礼继续进行下去。
　　“那不行，是否送电是调度部门的事儿，我们是听调度的。停电送电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你说想送就送，想停就停的。”
　　同学好话说了再三，那女孩就是不通融。憨爸看不下去了：“同志，结婚是人生的大事。是有讲究的。如果婚礼不顺利，会影响夫妻感情的，这关系到夫妻一辈子的幸福。你说你们这些电老虎，就不能有点同情心，讲点爱心，灵活一点？”
　　憨爸一米七五的个儿，黑脸膛，说话嗓门又大，加上喝了酒，满嘴酒气。给人一种凶神恶煞般成心闹事的感觉。
　　那女孩脸上一红，定睛地看了憨爸半天。也提高了嗓门
　　说：“我怎么就没有同情心了？怎么就没有爱心了？现在电力这么紧张，谁愿意随意停电？现在停电送电都要上面批准的，你以为你是谁了，瞎嚷嚷一通就能送？整个人像土匪似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说着就要关上大门。
　　憨爸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一见这女孩要关门也是急了。一把就推开了变电站的大门。大声说：“谁是土匪？我这不是与你商量么，你做不了主，你大可向上级请示汇报嘛，干嘛一口拒绝。都乡里乡亲的，要不是看你小屁孩一个不懂事，我就投诉你。”
　　那女孩显然也是急了。脸胀得通红，嗓门又提高了八度：“你说清楚，谁是不懂事的小屁孩。你能耐大是吧，那你告我去好了，告诉你，我叫柳春丽，是这里的值班员，你尽管告。同时也请你赶快走开，你再不走我就报警，告你破坏供电送电，干扰正常工作。”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是在憨爸的同学和闻信赶来的变电站的负责人劝说下离开的。
　　事后，憨爸了解到当时电力供应确实紧张，由于近年来用电量猛增，各个线路都是满负荷运转。电力需要优先保障厂矿医院政府军队等要害单位和部门，加之电力线路老化，故障率升高，经常需要抢修维修，停电和限电是很正常的事。很多农村偏远地区供电线路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有些零散住户家里还没有用上电。电压不稳定，连电视机和冰箱都不能正常使用，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用电需求。了解到这些，憨爸有点后悔那晚酒后与所里的值班员争吵，总觉得欠柳春丽一个道歉。
　　时间过得飞快。不久，俺爸就接到了地市军转办的电话通知，要憨爸尽早到军转办来一趟。
　　憨爸如约来到了军转办。见到了军转办主任刘更生。示意憨爸坐下后，刘主任说：“根据你的部队履历，我们想把你分到电力系统工作。现在电力发展很快，编制扩大，需要大量像你这样有闯劲能吃苦的年轻干部去挑大梁。”
　　憨爸的脑袋又懵了。嗫嚅地说：“不是说立二等功的干部可以优先挑选工作岗位吗？部队转业时我填的第一志愿是党政机关，第二志愿是法院，根本没想到进电力啊。”刘主任笑了笑。说：“你刚刚来到地方，对地方还不太了解。党政机关好是好，但这些岗位想去的人多，竞争也很激烈。那里是讲论资排辈的。你还年轻，去那里不太适合你发展。至于法院嘛，那些审判长，庭长都是政法学院的高材生，都是专业对口的，都是精通法律，有相关资格证书的。你去那里，也只能是干干后勤和其他边缘工作，晋升空间有限，不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刘主任看了憨爸一眼，接着说：“党政机关和政府其他部门，那都是定员定编的，早就饱和了，接纳的军转干部有限。不像电力部门，正在经历大发展阶段，需要大量像你们这样有纪律能吃苦有过硬工作作风的部队干部去充实去带领去奉献。那里是锻炼人的地方，也是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再说这些分配名单已经上报政府批准，是不能更改的。这些希望你能够明白。”
　　一席话说得憨爸默不作声，他当然明白组织一旦决定的事，是不能更改的道理。思考再三，憨爸询问老战友邱为民的分配去向。
　　刘主任盯着憨爸好一会儿。才说：“邱为民被分到了市工商局。”看到一脸疑问的憨爸，刘主任又说：“你俩的情况不一样，邱为民是在楚州市内入伍的，你是在潢安乡下入伍的。转业干部的安置去向一般有三个地方：一是入伍所在地，二是配偶所在地，三是团级干部可以安置在地市一级城市。当然喽，师一级以上的干部还可以安置在省会城市。你的职务只是正营，按照安置政策，邱为民可以被分往楚州市内政府职能部门。而你的分配去向只能是潢安县，两者是不一样的。”憨爸听着刘主任的解释，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觉得某些地方似乎有点不对。当然还有一条刘主任没说，就是你还没有成家，不存在配偶所在地一说。憨爸心里也清楚，心想如果我当初被分往内地发达城市周围工作，说不定早在周边城市安家落户了，哪里还需要回到潢安这个闭塞落后的县城？不过也好，潢安县是自己的家乡，能为家乡的发展出一分力，顺便还可以就近照顾一下父母。做到忠孝两全，也是美事。想到这里，憨爸又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