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正是莱水镇大集。裘中华和裘英二人打扮成赶集的群众，手上拿了扁担袋子做掩护，准备到莱水大集先行侦察情况。莱水大集的中心位于镇内十八步街。那十八步街，指的是大街两侧房子，有人拿步子直线丈量，恰好是十八步。春天的大集并没有太多的人流，来赶集的，大多是农具买卖，包括一些日常所用的小百货。另外街上倒有几家饭店酒铺，去的人都是细布打扮，穷人肯定是没有钱去那种地方。
　　裘中华和裘英进莱水镇，要走镇子以南的大路且经过据点附近，然后再通过一座横跨小清河的石板桥，鬼子的据点正设在桥南西侧。未等靠近哨卡，只见鬼子和伪军对过往行人盘查甚严，那些赶集的村民一个个都要上下搜身。幸亏两个人都没有带枪，顺利通过了哨卡。在过哨卡之时，二人大概把据点里的情况看得差不多了。这个据点完整地被一道护城河包围着，河水是从小清河大桥附近引出来，围着据点转了一个圈，又引回小清河内。进出据点只有一座吊桥。鬼子的炮楼则阴森森立在据点靠西位置。由炮楼往北是两排平房，估计是据点里的仓库和生活起居所用。这样的布置，的确易守难攻。裘中华一边仔细端详着，一边想，本来罗书峰和裘英都劝阻自己打莱水据点，是不是自己太意气用事了？
　　等过了哨卡之后，他们继续漫无目标地在大集上察看。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伪军制服打扮的伪军官，身材稍稍偏一点胖，摇晃着身子慢慢赶大集。裘中华对裘中华使个眼色，二人快步跟上去，裘中华从侧面似乎认出他，正是那天早上带着伪军出操的排长。这家伙胆子不小，居然一个人出来赶集？眼见伪军排长左瞅右看，一阵进了一家“汤记饭店”。裘中华和裘英慢慢靠过去，眼见饭店掌柜迎着那伪军，道：“林排长，您来了！今天您想来点啥？”
　　裘中华记起，钱管家曾跟他介绍过莱水据点的情况，据点里有个姓林的伪军排长，名叫林海龙，想必就是此人。据说他在镇上吃吃喝喝，自己从来不结账。他挣的那几个饷钱还得养活老家的老婆孩子。他在镇上另外跟一个开布店叫“邢桂香”的寡妇打得火热，平时有关吃喝费用，无非到月底让周边区长，或者是村里那些保长甲长们给结账。那些区长和个别保长倒也乐得做这种事情，他们整天帮着日本人收粮收款，据点里给他们分派任务之后，还要再加上些份额，也好余出些钱来凑在一块儿吃喝玩乐。
　　耳听被称作“林排长”的伪军官对饭店掌柜道：“酱牛肉有吧？给我来两斤。另外再来只烤鸡，再给我拿一坛子五斤装的老烧，先记账上，到月底一总给你结了。”
　　说是到月底结，他肯定不会自己结，正应了钱管家的介绍。
　　但是，他上饭店要东西干啥？不会是带回据点吧？眼瞅着饭店掌柜把东西准备齐整，林海龙顺手接了，出了饭店，头也不回沿了十八步街一直往西走。一直快出大集，眼看着赶集的人明显稀疏。然后径直往街边一家布店走去，原来他是要私会邢桂香？这件事钱管家说的倒也详细，邢桂香原先有个男人，跟着仇黑八为匪，不想前些年仇黑八被消灭，她的男人也被打死了。自从男人死后，时常有些保长甲长、还有街痞子小混混，包括汤成河的侄子汤奎等等，没事就上门骚扰。幸亏邢桂香识趣，居然傍上了林海龙，才少了这些烦恼。
　　林海龙今天也是一时的心性儿，刚才在据点里查看岗哨，发现村里有两个妇女挎了夹篓子赶集。林海龙仔细端详着两个女人，模样倒也一般，就是走起路来身段扭得有点诱人。这个他却有所体会，自打驻上日本人之后，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忽然都变得丑陋无比，不但头发蓬松杂乱，连脸好像也懒得洗，且一个个穿的灰头土脸不招人稀罕。只是一件，女人就是女人，即使穿得再破烂，走起路来两个屁股一扭一扭，女人味儿是藏不住的。
　　林海龙盯着女人屁股出一阵神，自然想起邢桂香的油腻光滑的屁股，这才跟岛田打个招呼说是到集看看，偷偷来找邢桂香取乐。
　　他刚走到布店门口，店门内便闪出一个女人，眉眼儿其实挺清秀，脸上手上水嫩白滑，眼睛含笑生昧，一见到林海龙顿时乐成了一朵花。等林海龙一脚踏进去，连生意也不做了，顺手把门紧紧关闭。
　　裘中华对裘英使个眼色，两个人很快靠拢过去，似乎听到屋子里传来男人女人的打闹嬉笑，先是有女人的声音：“死鬼，你倒有两天没过来了。”接着是林海龙：“还不是让游击队给闹的？岛田这几天一直不许出来，可把我给憋坏了。”“你现在攒够劲了吧？你得都够给我使出来，今天晚上不许走了啊……”“行，今晚不走了，今晚我要让你好好过个小年……”
　　二人说话太过暧昧，裘中华和裘英对视一眼，再听不下去，只得稍稍离开布店一些距离。突然发现数名日军巡逻过来，连忙冲裘英使个眼色，二人又若无其事地离去。
　　在回村的路上，裘中华一直在沉思。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确太过鲁莽冲……不错，罗书峰的提议并无道理，三支队的事情才是大事，只要能保住三支队，一定会消灭更多鬼子，岂不也等于替乡亲们报了仇？之前他只想打据点，万一真失了手，恐怕会筑成大错。在路过义地时，他不免又看到那些新垒起的黄土坟冢，心说，爹，娘，还有其他乡亲们，真对不住了，你们的仇恐怕要迟一些再报了。
　　当天中午，裘中华特意请罗书峰和裘英到他家中吃饭，无非是些玉蜀黍面窝头，另外是钱月娥从野地里采的荠菜和苦菜。现在，钱月娥身上还戴着孝，她尚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情绪一直低沉。旺国吃过饭后，自己呆呆地坐上一会儿，眼瞅着裘中华腰里的枪，过来就拔，嘴里还说：“爹，你教俺打枪吧，俺要给俺爷爷奶奶报仇！”裘中华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顶，道：“不行，等你长大了再说。月娥，赶快带他上西屋，我跟老罗他们商量点事儿。”
　　钱月娥上前，一把抓住旺国的胳膊，将他拉出去。现在罗书峰和裘英就在炕头一侧和他对面坐着。
　　罗书峰问他：“咋样？有拔据点的办法了？”
　　裘中华见他关切之事，不觉心里又矛盾起来：“还没有。上午我和裘英一起到镇上看了下，据点那边防备应该很严，真要打肯定有难度。但是伪军有个排长林海龙跟镇上一个寡妇相好，我们今天碰见他了，感觉可以从他身上做一点文章。”
　　罗书峰再次提醒道：“老裘，我还是那句话，小日本的据点都很难打，前期三支队的几个大队都打过。咱的武器真是不行，弄不好会有很大的伤亡消耗。如果你非得要打，不如再联络一下其他力量？听说有个冷国荣也在附近抗日？不行联络一下他？”
　　裘中华闻听微微摇头，道：“冷国荣嘴上挂着抗日，心跟咱不一样。上次日本人进沟西村滥杀无辜，他就表现得不积极，我是不敢指望他。我只是担心一点，前期王立训想要拉拢他加入十八支队，我担心他会投到王立训手下。”
　　“王立训应该算是顽固派，早晚对我们也是个麻烦。要是这样，不如先做一下姓冷的工作，争取把他先拉咱这边，你看行不行？”
　　“这个希望不大。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从来都看不上咱们队伍，一无装备二无粮饷，他一心只想傍上大树。另外他还想当草头王不想受人管辖。对于这种人，即使拉过来也是个麻烦。”
　　“那这打据点之事同样也会有麻烦。”
　　“也不一定非得要打。要不这样，今天晚上我和裘英看能不能逮住林海龙，要是逮到他，可以通过他带咱们进炮楼，这样算是个奇袭，否则就停止行动。”
　　“这，有把握吗？”
　　“我想最后再试试，不行就撤走，好不好？”的确，自从在大集上发现林海龙的隐私，裘中华就认为这条线索完全可以利用，他不想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也行，那今天晚上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事情一办完，咱必须抓紧赶回临海，田主任要是出了大事，咱的责任可就大了。”
　　看到罗书峰终于同意了自己的意见，裘中华顿时如释重负，现在，他们对于下一步的行动基本明确。不过，他心里还积压着一件事情，想一想，又向罗书峰提议：“老罗，村里现在有几个积极分子，都已经发动得差不多了，因为村组织不健全，一直未能发展他们。正好这次全村遭受日本人祸害，正是发展的好时机。现在你来了，要不趁下午先把这件事情办了吧？”
　　“你说的很对，这件事情我完全支持你。赶紧把人都叫过来吧！”
　　裘中华立即让钱月娥出门喊人。不一时，有四个人陆续赶到裘中华家，大家见了老罗都很兴奋。裘中华让钱月娥也参加会，道：“老罗今天有重要事情要跟大家说，大家都听好了。”
　　罗书峰先问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一个是周立本，再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佃户周世广，另外还有四十多岁的佃户周青林，还有周世福的长工周旺，再加上钱月娥，一共是五个人。
　　“今天把找你们来，主要是裘中华同志想要介绍你们入党，至于为啥入党，相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吧？”五个人一齐点头。
　　罗书峰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想在此提醒大家，咱们的组织才刚刚起步，现在正在发展壮大之中，未来每个人都要为组织工作，包括发动群众和解放广大劳苦大众，同时还要解放我们自己。我们有可能要面临许多困难和危险，甚至还有可能牺牲自己，如果大家都听明白了，愿意自愿参加组织，并为这项事业努力奋斗的，请举手。”五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齐举手，然后放下。罗书峰拿出一个本子分别记下五人的名字，又记下在场的证明人和时间，然后对裘中华道：“可以了。”
　　“可以了？”裘中华再次睁大眼睛看着那五个紧张而又兴奋的面孔，他发现钱月娥的眼睛中似乎还在闪着泪光，她是想到了被敌人杀害的亲人，想要亲手替他们报仇吗？他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桃源徐福村入党时的情景，罗书峰在介绍他入党之时，洪铁匠和一个叫徐明涛的党员也在场。那天他的确很兴奋，并且在回家时还特意买了酒菜，后来和钱月娥一起快乐地庆贺……
　　“好了，现在加入组织的程序已经履行，从今往后，希望大伙要为努力为组织做工作，同时还要严格保守秘密。也就是说，组织上的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老婆孩子也不行，否则可能会有掉脑袋的危险。另外，以后村里可以公开成立一个农民协会，你们推一个人当农协主任，凡是有公开的事情，就让农协主任来出面。”
　　“什么是农协主任？”周立本追问。
　　“农协主任就是咱共产党的干部，在村里需要领导咱穷人的所有事情。”
　　“那我们推中华，大家最信服他。”周旺首先提议。
　　“我可不行，我以后在家时间少，没有办法承担。”裘中华主动推辞。
　　“那，我们就选月娥，她识字多，有文化，见识也比我们多。”周旺再次提议道。
　　钱月娥一见周旺提她当主任，先自慌了，道：“我一个女人家，哪懂得那么多？我就知道干好家里的活，另外找妇女们拉拉呱还行。要不这样，我建议选青林叔，他在火车站扛过活，见的世面多，做事也有分寸。”
　　“嗯，选他也行。”周旺嘴里说着，率先举起手，另外三个人也一齐举起手来。周青林却又慌了，眼瞅着裘中华道：“我怕也是不行，中华，你快说说，还是让大家选月娥吧？”
　　罗书峰见大家心思挺齐，却笑道：“大家都推你就是信任你，我看由你担任农协主任比较合适。月娥同志也不是没事情，她主要是负责妇女工作，这样村子的组织就算健全了。以后遇到事情你们要多和大伙商量，平时多注意村里的动向。好了，大家先回家吧！”
　　眼见其他四人满怀兴奋一齐走了。裘中华便商量罗书峰和裘英一起到村南小树林找队伍。于是他跟钱月娥打个招呼，和罗书峰、裘英一起离开家门。等来到小树林，裘中华便安排晚上的行动，他先让孙建秀安排两三个人提前到据点外埋伏并监视敌人动向，其他他员则由罗书峰和孙建秀共同带队，等天黑之时再拉到据点外准备行动。而他和裘英则负责潜入镇内争取抓到林海龙。
　　天色终于黑下来。众队员用群众凑集送来的干粮草草填饱肚子之后，借着黑夜的星迅速出发了。裘中华和裘英则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们一直走了多个半个小时，便到达莱水镇外，裘中华和裘英顺着镇西小路，沿白天查看好的一道土埂过了小清河，悄悄摸进镇子。罗书峰和孙建秀则带了队伍拐到据点东南场院外的小树林埋伏好。
　　裘中华他们进入镇子之后，只见中间大街向南位置是一大片院落。裘中华知道这是汤成河家大院。二人才走到附近，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烂地瓜味儿的酒糟香气。裘英是第一次来莱水镇，一闻见空气中的醉气息，不由猛抽几下鼻子，由衷赞道：“镇上有酒坊啊？真是好酒。”裘中华笑道：“不错，莱水镇历史上的确有著名‘三烧’，又叫‘三宝’，分别是烧酒、烧肉、烧鸡，又叫烧酒、卤肉、烤鸡，这烧酒便是其中之一，以大地主汤成河家的最出名，他每年都往省里县里送酒，还有岛城，家中烧锅一年到头不歇。”裘英笑道：“早知道镇上有好酒，不如买两坛子解解馋。”裘中华捅他一下，道：“想啥呢？那东西县城里也有，今天先办完大事，哪天我专程进县城给你买去。”
　　两个人一直摸到邢桂香的布店之外，透过门缝眼见店里有烛光，贴上去仔细听听，先是无动静，后来听一个女人在里面自言自语：“死东西，说好下晚不走的，再想回来我连门也不给你开了。”眼见蜡烛突然熄了，然后再无动静。
　　奇怪，林海龙不是说晚上不走吗？难道是据点里有事？裘中华和裘英在小胡同里埋伏了有一顿饭光景，见布店内再无动静，只好沿了大街拐到小清河边，眼瞅着汤成河家大院里正灯火通明，里面点挂着好几个灯笼，隐隐还传出些嘈杂的声音。院落的上空腾起一股子雾气，那种似烂地瓜味的红蜀黍酒香愈来愈浓。
　　再向南张望，过了小清河便是夜空中一栋黑栋栋的高大炮楼，一个人影平举着带刺刀的长枪在空中晃动。据点大院里毫无动静，大概小鬼子和警备队员早就睡了吧？
　　“抓不到林海龙，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要泡汤。”裘中华一时自言自语道。
　　“老裘，要不咱俩趟水过去，凭咱两杆盒子枪，直接把据点给端了算了！”裘英向来胆大，且大脑中经常会蹦出人意料的点子。
　　“不行，鬼子下黑之后都在炮楼里住着，万一攻不进炮楼，咱俩完了不说，恐怕真要耽误大事。”
　　“那咋办？老罗那边还在等消息呢！”裘英提醒他道。
　　裘中华闻听愣了一下，心说，可能自己真是错了，这几天一直在犯犹豫不决的毛病。不错，老罗早就等不及了，可是他却还在体谅自己的心情。整整三十七条人命呢！这个仇先不报了？不，仇还是要报，但是田主任的事情其实更大，要是三支队完了，那得有多大损失？
　　“走，赶紧回去。”裘中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什么意思？”裘英完全不解。
　　“回去叫上老罗，咱连夜回临海。”
　　裘英这次听明白了，点点头道：“行，就听你的。”
　　两个人悄悄沿原路返回，很快出了镇子，一直到镇东南场院外的小树林，找到罗书峰，把罗书峰吓了一跳，“咋的？你们咋回来了？不打据点了？”
　　裘中华坚定地道：“不打了，还是三支队要紧，马上去临海吧！”
　　裘中华一声令下，队伍静悄悄地离开小树林，很快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