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末，田野中又开始盎然生趣热闹非凡。一层淡淡的黄绿已经迅速延展并铺满大地，春姑娘的脚步似乎越来越快。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里，裘中华却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悄悄回到了大水泊东村。
　　他的回来，无疑让裘二麻子和周翠兰惊喜。但是更加开心喜悦的应该是钱月娥吧？当然，儿子旺国见到多日未见的父亲，也是当场兴奋得不得了。
　　就在一家人团聚之时，已经完全长成大姑娘的秋菊，远远看见裘中华走进家门，内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深深的失落。当天夜里，她就失眠了，一直在炕上翻来覆去，弄得她娘一直纳闷儿。
　　本来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并不太在意这些男女感情上的事情。尽管也有媒人三番两次上她家找她父母说亲，却都被她给赶了出去。她父母倒知道她心里有一个疙瘩结，可是毕竟满囤已经结婚了，因此经常劝解她，似乎她总听不进去。
　　不错，有谁能够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呢？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她这辈子认定了的满囤。虽然他已经结了婚，但是她的心里再容不下其他男人。当天晚上她回家之后，心思完全被裘中华占满，甚至她不停地在想，明天早晨可不可以早早起来，到他家门口转一转？或者他也会早起，会围着村子找寻那儿时的回忆。
　　她一时痴想着，把与裘中华所有交往的过去都回忆了一遍。她觉得内心又升起一点温暖，不管咋说，这个男人现在还能够出现在她面前，而且他虽然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言谈举止持重大方，似乎比以前更加有男人味儿。要是，要是他可以娶她做二房，她也会愿意吧？钱月娥应该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其实当地娶二房的人并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富人才会娶二房。
　　不对，大哥大春不是说过，现在的妇女要全部得到解放吗？她当时不懂，她大哥就解释说，解放的意思就是不让妇女缠脚，更不准男人娶小老婆。
　　她当时一听就笑了，那些缠脚的女人大多是有钱人家。而穷人家的闺女多数都是天足。当然，也有一些穷人家，想要自己的闺女嫁给有钱有势人家，狠了心给自己的闺女打小缠脚，一阵痛得撕心裂肺，最后缠出一个半残废，地也不能下，路也不能走，最后还是嫁到穷人家。真是女人的悲哀。
　　她就这样想象着，眼前不觉幻化出满囤清秀俊郎的脸，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她微微笑着。他还要抓住自己的手？她觉得心跳瞬间加快。他大胆地攒住她的手，看她手指上的老茧，他的手就那么稍稍一使劲就把自己拉到他怀里。她觉得自己脸上好烫，想要推开他，可是怎么也推不动，就听他说：“菊儿，我要娶你，我要让你给我生一大堆儿子。”
　　天空中忽然响起沉闷的风雷，要下雨了？她吓了一跳，才要拉着满囤儿进玉皇庙躲雨，“咔嚓”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她蓦地从浅梦中惊醒，一时怅然地盯着根本看不清的屋顶，两行眼泪无声地流出来……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她又早早醒来，干脆从炕上爬起来，悄悄穿上单衣一个人出了家门。她不自觉又来到满囤家附近，满怀希望地盯着满囤家那道篱笆扎成的院门，希望能看到他从院子里出来，然后跟她说上几句话。
　　东方的云层渐渐映出殷红的朝霞。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半个红脸。早晨的天气，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凉意，村西的大水泡子上空，笼罩着一股薄薄的雾气。村里已经开始有人走动。秋菊终于有些不耐烦，长长叹出一口气，心说，恐怕人家现在还在炕上搂着钱月娥睡懒觉呢！也是，都好久不回来了，家里又有那么一个俊俏的女人，能舍得一大清早起来？
　　她失落地一转身，却吃了一惊，裘中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有些愣怔地看着她。
　　“你，你咋这么早出来了？你在这儿干嘛？”裘中华一时察觉到，秋菊脱去冬装的身躯身材健美挺拔。他不由得怔住。
　　“我，我……”秋菊心虚地回头望望那座熟悉的院子。真是，她可是个性格直爽的女孩，她平常说话本来不是这种样子，现在是咋的了？她望着他的脸，分明感受到他的目光里有一丝忧郁。他是讨厌她的行为吗？她的脸瞬间又热起来。她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他已经是有女人的人，她为啥还要在意他呢？她立刻以一个女孩特有的自尊，迅速变幻出冷冷的面孔，道：“我在看日头呢！咋的了？碍着你了？”
　　然后，不顾他那惊愕的表情，怀着深深的失落向着村内小跑回去。
　　她却不知道，裘中华这一次是怀着深深的苦闷归来。前些日子经历临海县一仗，一开始打得还算顺利，因为其他攻城的队伍没有同时攻入城内，他们又被狡猾的鬼子抄了后腰，只是一会儿功夫，冲锋的队伍竟死伤过半。要不是罗绍辉率领第一大队随后冲上来又把小鬼子的后路给抄上，他的大队很可能要全军覆没。
　　但是，即使罗绍辉他们攻进来，并和其他部队一齐包围中学并进攻。渡边和刘永年等部借着两座炮楼和坚固的围墙仍然拼命抵抗。进攻的部队依旧完全被阻击在学校四周。战斗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其时，郑司令和周子昌现在已经进城了。郑司令真是把打鬼子当成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眼见其他部队无战果，立刻又想起裘中华，连忙派人将他请过来。一见到裘中华，身上早就衣服破烂，脸都被硝烟呛黑了。郑司令紧张地问：“裘政委，这学校到底能不能攻下来？如果久攻不下，咱还是要考虑抓紧撤退，四支队周步云正在东线阻击龙王镇的敌人，我怕他顶不住，东线鬼子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达这儿。”
　　“周步云？他现在加入四支队了？”裘中华闻听愣了一下，心想，到处都是国共合作，不知道这种合作能够形成怎样的抗战力量。
　　“嗯，你认识他？”郑司令竟有些诧异。
　　裘中华点点头，却又抬头观察中学方向。现在，缕缕升起的淡淡硝烟正缓缓地向北飘动，春天的风儿已经有些暖意。
　　“有办法了。”裘中华的目光落到身后大街上的数个柴草垛。只见他向大春耳语几句，大春一声令下，几十名队员一齐分别往往后跑，沿了三个街口，将那些柴草垛推到街口附近，然后一齐点燃，浓烟才起，转而又变成冲天火光。裘中华却又命队员将准备好的水往草垛上一泼，顿时白雾青雾成团，顺风飘过去，将校园南边几乎完全遮住。
　　借着浓雾，裘中华和周三太分别带着挑选的三四十个队员，每人除了枪，另外发了六个甜瓜手雷，猫着腰直往上冲，看看到了炮楼底下，两三个人一齐往一人多高的炮楼眼里塞手雷，只听“轰轰”数声，炮楼里的枪声就哑了。
　　又有数十名队员朝着校园一齐扔出十余枚手雷，校园门口炸成一排火光，连那铁栅门也歪倒在地上。裘中华亲自抱着一挺歪把子，奋力扣动扳机，直冲杀进去……
　　这一仗终于把临海县城给攻下来，共消灭鬼子伪军有六百余人，俘虏伪军四百余人。渡边见大势已去，带着百余日军残兵仓皇从学校北门逃窜，直到海边小码头，乱哄哄登上一条火轮逃走了。
　　战斗结束后，裘中华抓紧清点六大队的人数，结果令他痛心。经此一役，他和六大队尽管取得巨大战果，然而六大队一共近五百人，仅此一仗便损失过半，另有百余战士受重伤或轻伤。战后郑司令组织总结会议，对裘中华大加赞扬。意外的是，他同时又宣布，因六大队伤亡过半，将六大队剩余人员均予以合并到其他大队，裘中华则暂时到支队司令部任专职锄奸委员。
　　当听到这个决定时，裘中华和罗书峰同时惊得睁大两眼。裘中华心知这一定是周子昌早就盼望的结果，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周子昌，只见他完全面无表情，而坐在他身边的罗绍辉脸上则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会议一阵散了，在出门之后，裘中华看到罗书峰，正欲上前，罗书峰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先回去再说。
　　等回到队上，裘英见裘中华垂头丧气，忙问：“大队长，又怎么了？是不是罗绍辉又给派回来了？”裘中华极其失落地道：“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因为大队减员太多，支队司令部准备把六大队解散，剩余的人要分散到各大队，六大队已经没了。”
　　“你说啥？六大队没了？”裘英当场大惊。周三太在此战中胳膊中了一枪，现在单只胳膊吊着，和周大春他们一齐围上来，夏至被枪弹伤到腰部，正在地上躺着，也挣扎着欲起来。那些剩下的队员，一齐围拢过来。只听周三太大声吆喝道：“凭什么？咱东莱抗日游击队这么多的人马，这一仗不全是咱们的功劳？咋就把咱给撤了？中华，咱还是走吧！咱不在这儿受这窝囊气了，咱回咱的东莱山，咱想干啥就干啥，咱自己再拉起队伍打鬼子，凭啥受他们的气啊？”
　　听着周三太的牢骚，裘中华根本无言以对。是啊！本来是罗书峰带来上级的指示，他又是党员，他能够不听罗书峰的？能不听从上级的命令？可是，分明听了罗书峰和上级的指示，好端端一支亲手组建的抗日队伍只一仗打没了，这该如何向全体幸存的队员解释？
　　却在此时，罗书峰从远处走来。裘中华一见到他，立刻分开人群迎上去。
　　“老罗，怎么办？队员们要起哈子了，大家都让我领着他们回东莱山。”东莱方言，“起哈子”就是很多人一起闹事。
　　“是啊！我们真不跟他们干了，我们要回去自己干！”大春也在一旁嚷着。
　　“不行，大家先听我说，六大队现在已经不撤了，而且以后还要继续战斗。”罗书峰当场跳到一块石头上大声对大家宣布。队员们闻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
　　“啥？六大队又给保留住了？”裘中华惊喜地拉了一下罗书峰。罗书峰从石头上跳下来，将裘中华拉到一边，小声道：“我刚刚找了郑司令，说这样做对部队士气打击太大，再说，这次攻打临海县城，六大队可是立了大功的，一下子撤掉这样一支英勇的部队，完全不利于部队发展。好在郑司令同意了我的要求。但是周子昌提出来，现在锄奸任务很重，要求你务必到支队司令部上班，关于六大队，他们会另外派大队长过去。”
　　“他们还是这个打算？”裘中华闻言稍稍失落。不过他立刻道：“不管咋说，咱的队伍还是保留住了，老罗，我先谢谢你。另外我可以暂时先听他们的，以后等有机会再说。”
　　于是六大队的事情就这样定下。因为是一个被打残了的六大队，周子昌提议让一大队副大队长孔世安接任六大队大队长。郑司令对他的提议真是言听计从，立刻答应说：“行，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