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裘中华判断的没错,东关附近的狗吠,正是冷国荣引起的。
今天晌午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冷国荣的意料。他当年本来不想到县里当保安队长,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他当土匪时带着一帮弟兄在东南乡做孽实在太多,当地民愤极大,上一任县长不得不出面安抚,除找人向他递话,可以让他接受招安为政府做事,封他当一个县“保安队长”的头衔,另外又暗地里调集东莱、胶西两县保安大队,足有三四百人,陈兵东莱县南乡,准备随时剿灭他。
冷国荣其时还不想归顺,无奈手下亲信冯二虎胆小如鼠,说既然官府许下如此请求,倒不如顺水推舟转了正,无非今后可以借着官府声威在东莱大地上继续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冷国荣三思之后,主动跟前任县长讲定条件,带着十几人投了县政府。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此举也很危险,万一前任县长翻脸要除掉他,机会倒是很多,所以必须时刻防备。自当上保安队长之后,他首先把保安队的重要角色都换成自己人,又贴心贴力地帮他们弄钱弄酒弄肉养家糊口,无非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就吃不上肉,让大家喝口汤也行。
他这样做为,自然把花销摊子摆大了。冷国荣当年跟素素相好,自己又染上抽大烟的毛病,这一笔花费也是无数。他是保安队长,在县城办过几个案子,发现县城里抽大烟的人不在少数,且太清泉澡堂子里竟还养着一些烟客,多数是县城一些做生意手里有钱的,也有几个富家公子见人家抽烟之后一副享受的模样,自己禁不住诱惑也跟着抽上。一旦真抽上烟,才知上了贼船再下不来,自有一些为此倾家荡产的。
冷国荣其时不动声色,悄悄找人请了太清泉的老板陈大年到醉仙楼喝酒,一阵威逼利诱,将太清泉澡堂全部进出货渠道统揽下。大烟的来源倒不用愁,他当着保安队长自有其便利条件。他到十里八乡巡察,发现城西南莱水镇汤成河家就种着三十好几亩大烟。前几年有次他犯了烟瘾,不顾汤成河家养着三十几条枪兵,半夜带了十来个人去汤家大院打秋风,目标主要还是烟土,不料惊动汤家护院的黑狗先叫起来,几十条枪一齐朝着护墙外乱打,打死他一个兄弟,伤了有三四个,眼见势力不敌,只好作罢。
后来当了保安队长,牌子果然比当土匪响亮。那年秋天,等蜀黍长到有一人多高时,冷国荣只带了四个保安团兵,骑着自行车再到莱水镇走了一趟。
他此次的目的无非是想借回老家之际刹刹汤成河的威风,以报当年打秋风失败之仇。没想到汤成河见过大世面,惯会见风使舵,一见他以县保安队长的身份大驾光临,倒把他当土匪的经历撇到一边,二话不说奉上两百银元,说是他当上保安队长的一点贺礼,冷国荣心知这是条老狐狸,便心里有恨也无法发作,只好在汤成河家炕头上吃了两大盘酱猪下货,又喝了三大碗莱水老烧。冷国荣知道莱水镇的酱猪下货全东莱县有名,是莱水镇“汤头三”家祖辈传下来的招牌,传说汤头三的祖父曾在宫廷侍过内厨,酱得一手好猪下货,热锅出来又粘又软又香,肥而不腻。后来大清国灭,内廷四散,汤头三的祖父用一个小瓷坛子偷偷带些老汤出宫回到胶东老家,就在莱水镇上教后辈酱煮猪下货为生,不出半年,整个东莱南乡无人不知,自然买卖兴隆。
冷国荣所喝的莱水老烧名气更大。有考证者,说当年始皇帝二次巡游东海时经过东莱山,当地官吏曾进献莱水老烧,始皇帝闻酒香四溢,一气喝完三大碗。不想莱水老烧酒质甚烈,按酿酒行内说法,几乎都是头锅酒,相当含酒精于七十度以上,他却浑然不知,当时醉倒在东莱山上,三日后方醒。他在东莱山上歇脚醒酒的地方,至今尚有一座醒酒亭。
此说甚是荒谬,莱水老烧真正的历史,是跟汤成河十辈祖上有些关系。东莱县南乡盛产红蜀黍,又名红高粱,此粮籽粒呈黑红色,无论煮红粮米饭,还是加工成高粱面,极粗硬,难以下咽,然而它却是酿酒上品。
又莱水镇位于小清河畔,河宽数百步,河中草池清冽,天生酿酒好水。汤家酒坊原建自明洪武八年,为自家烧锅,煮糟发酵蒸酒,倒不是直接用小清河水,他的祖先于烧锅院内另掘一口大口井,井成时水波涌动,不一时漫了掘井人腰际。井成之后,再用青砖砌壁,上置一辘辘,上系一大拇指粗的黄麻绳,拴一只杨槐树板箍成的大木桶,一侧拴块坠石,放至水面自然歪倒,再摇动辘辘,一桶水就打上来,甚是省力方便。
也怪,当时莱水镇上富裕大户不只汤家一家,唯独汤家烧锅出产的酒味道醇厚独特,而且每每蒸酒之时,酒糟香气飘满全镇,镇上居民无不贪闻酒香。但酒蒸成之后,味道尚有欠缺,需再装入高八尺径六尺余的一个大木酒窖内发酵,时间长短不定,以半年最短,越长越香。酒窖内壁都是用熟猪血加进黄泥,再加入谷穅、酒糟和其它秘传之物,用酒头酒尾和泥,涂抹于酒窖内壁,厚三指余。汤家莱水老烧以其独特技艺,终成绝世无双之佳酿。
也有人怀疑,汤家酒锅出好酒,皆源自其独特酒窖,而非水井之功。有一年,有好奇者故意直接从小清河取水酿酒,想不到此批发酵出料之后,却是潜藏腐酸之气,再入酒窖,数日后开窖察看,发现窖泥尽脱,一池辛苦酿成的酒尽成酸泥黄汤。
那次冷国荣在汤成河家里吃喝之后,借着酒酣耳热,主动跟汤成河称兄道弟,言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消。临走时,冷国荣命手下将两百银元用包裹包了背上,又跟汤成河要了四斤猪下货三坛子莱水老烧,预备带回沽河镇冷戈庄给他爹冷长工品尝。
至于冷长工,因多少年前冷国荣杀了冷学宝做下逆天大案,儿子想要外出为匪时,就曾发出感慨,说:“二巴子。”冷国荣的小名就叫二巴子。“二巴子,要不是您爹一辈子穷,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你走这条路,现在为了保命,倒也任你胡作非为。也罢,倘有一天,你若能够在外面大鱼大肉,别忘了给您爹您娘捎回一口,就让我过过馋瘾也行。”
爹的话,冷国荣自然完全记在心里。今日有汤成河之便利条件,他自然要回趟老家了却心愿。
冷国荣一路骑马前行,极目所见满地的红蜀黍,心想,要是哪天自家能开一座酒房该多好?传说汤成河家累积成富,完全靠酿酒致富呢。不过即使有心学他的酿造方法,恐怕也造不出他家的美酒,村人不早就传说,汤家酒好,能够压过莱水镇其他四家酒坊,不全仗着他家那口井吗?
不到一顿饭功夫,他便带着护兵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冷戈庄。其时马蹄声声,惊动不少村民驻足观望,只见冷国荣军服皮带威严,无不仰望起敬。及他离家愈来愈近,他娘先是打院子里远远望见,倒不敢相认,拔腿跑进茅屋,喊他爹一起合力将院门前两块破门板用顶门杠顶上。冷国荣在门口下了马,连喊三声“爹,娘!”“爹,娘!”“爹,娘,是我,我是二巴子,我现在回来看你们二老了!”
冷国荣气宇轩昂身材笔挺站在院门外把“爹娘”二字喊得半个冷戈庄都能听见。他爹他娘终于听见是儿子的声音,偷偷从门缝里望见,只见站在门外的军官身材高大魁梧微胖,脸盘儿圆圆肤色黝黑,却不是自家的二巴子是谁?惊喜之下。连忙开了门。眼看着儿子一挥手,四个穿着齐整的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将一大包猪头肉三坛子莱水老烧,还有一包裹大洋,一齐搬进茅屋摆放到炕上。
“爹,娘,儿子给您磕头了。”冷国荣见四个兵进了屋,忽然将帽子摘下,“扑通”跪倒在爹娘面前,帽子放到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他爹他娘吓了一跳,连忙下手扶他:“哎哎,干啥啊你?愣不丁的就来这个,你现在是官身子,这可使不得。”
冷国荣此时心情甚佳,起身后一回头,却见门外围了三四个小孩,一定都是街坊邻居家的。冷国荣立刻心血来潮,却从炕上的包裹里摸出一把银元,到门口给那群孩子一人一个,孩子们得了钱,顿时一哄而散。他在大把地分银元,直把他爹心疼得连连跺脚,道:“二巴子,使不得,使不得啊!现时价三块大洋都够买一头牛啦!”
冷国荣瞅着爹娘着急,却只在心里含笑,心说,老爹根本不理解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村里人都知道冷家现在的风光。前几年他在当土匪时,曾换了礼帽青袍进东莱县城看过戏,戏文里不都在唱这一处?西楚霸王都知道衣锦还乡呢。
“爹,您就别心疼那几个小钱了,您儿子现在是全县的保安队长,钱有的是。给,这些全是你的了,以后买个十来亩好地,再买几头牛,从今往后,您二老也是冷戈庄的暴发户了。”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包裹递给他爹。冷长工顺手接了,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大洋放在手里掂了掂,贴近儿子耳朵,悄声道:“都是给我的?都由着我自己花?”
“都是给你的,你想咋花就咋花,您老要是愿意,就再给我娶个后妈也行。”
“说什么呢小兔崽子?”冷国荣话一出口,他娘当场不高兴了,当场眼泪汪汪道:“我说二巴子,看你倒是发达了,眼里只有您爹,把您娘不放眼里了?咋的,是想我死还是咋的?”
他娘话一出口,冷国荣却在心里偷着乐,他就是想让爹娘实实在在地高兴高兴,故意编排出这些话。其实打小他就崇拜他娘,长着一双大脚板,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家里家外,全是她撑腰,他爹的脾性可不咋的,按乡里人说话,根本算是半个“窝囊废”。
冷国荣二话不说,顺手从他爹手里夺过包裹捧到他娘眼前,道:“娘,儿子哪敢哩!爹就是娶上后妈,您到啥时候还是我的亲娘,谁要敢欺负你,我拿枪一气打它二十个窟窿眼儿。”
他娘刚才还生气,现在喜滋滋接了包裹,又听了他的话,立刻喜上眉梢道:“还是俺儿子亲俺。哟,这么多钱我拿着怪沉的,还是您爹收着吧!二巴子,你吃饭了没?”
“我在莱水镇汤成河家吃过了。爹,娘,我身上还有公事,要马上回县里,你们就自己在家吃吧!”
冷国荣这次回来的目的算是已经达到,其实看他爹娘倒在其次,主要是想在乡亲们面前露个脸儿,让他们知道他现在是官府的人了,冷家祖坟上总算也冒了一缕子青烟。
于是告辞准备回县城,出了院子门,又回头看看,皱皱眉头道:“爹,这房子也太破了,现在咱有了钱,赶紧请几个泥瓦匠,先把家好好收拾一下!”
冷国荣出门后又骑上高头大马,领着四个护卫的兵不急不慢踱出村子。逢到村里老少爷们,立刻主动下马跟人家作个揖。
冷国荣做梦也没想到,他这次带酒带肉回来,竟要了冷长工的命。
冷长工真是一辈子没享受过好酒好肉。还有,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等冷国荣走了之后,他便喜滋滋捧了沉淀淀的包裹回到屋里,又见炕上摆了一大包熟猪头肉和三坛莱水老烧,一闻到酒香肉香,他身上的馋虫儿就拱到嘴边了。连忙将一包裹大洋先藏到炕下地瓜井里,然后拿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缺了边的瓷碗上了炕,和老婆牛大脚一起打开包猪头肉的油纸,又打开一坛子老烧,满满倒了两大碗,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肉,一阵喝出一坛子莱水老烧,把那四斤猪下货吃得只剩下一张油纸。这其中,牛大脚吃的还少些,老烧酒既香也辣,她只是喝了小半碗就沾了酒,再不肯喝一口。剩下的酒和肉,冷长工一咕脑儿全灌到自己肚子里。要命吧!冷长工一辈子真是从来没沾过什么荤腥,三斤多猪下货,再加上大半坛子高度的老烧酒,就是撑不死,也得醉死了。等到牛大脚半夜里炕上醒了酒,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酒臭,一摸身边,却是僵硬冰冷的一个身子,再一摸,鼻子嘴巴早就没了呼吸,登时惊得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天啊!他爹走啦!快来人啊!”
冷国荣得到爹死的消息,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当听说爹是因为吃肉喝酒撑死醉死时,冷国荣登时眼泪鼻涕一齐滚下来,冲天连叫了两声:“爹,爹,是二巴子害了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