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亚穆纳河畔，细雨将天地连成一片，河面污染物结成的白色泡沫被雨滴穿凿，逐渐消散于水中，显然亚穆纳河一期治污工程收效甚微。
　　一片黑伞聚集在河畔，微微攒动，边缘相碰时彼此避让，远看犹如Windows系统的气泡屏保。李秉谦静立于雨中，脑中冒出这个奇妙的比喻。
　　黑伞下，一袭黑衣的教会领诵人大声吟诵经文，河边的其他人低声附和，现场被一片神秘氛围笼罩。随后领诵人将一罐骨灰抛撒入亚穆纳河。
　　“礼成——”领诵人拖长声音喊着。
　　李秉谦将视线从人群移开，看着手中打开的钱包，雨水打湿照片格里他与贾扬特的合影。李秉谦长呼一口气，在腋下干衣服上擦干钱包，收回怀里，抬起头，贾扬特妈妈已经出现在面前。
　　“夫人……”
　　李秉谦的话被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看着贾扬特妈妈冰冷的双眼，李秉谦低下头，听着耳畔如泣如诉的雨声，任由经过的人群对他指指点点。
　　---
　　距离与召兽使的大战，已过去整整一周。李秉谦只记得自己在上城区的一家私人医院醒来，伤口已被处理好。医生拒绝向他透露任何星期五的消息，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李秉谦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并失去了仅有的一点心像能力，他不再能看到蓝色Turtoo了。
　　雨中的李秉谦回过神：“结束了——贾死了，小五回到了她的世界，Turtoo也离开了我，这次我真的该回国了。”
　　“如果我能重新开始生活，印度之行就不算一无所获。我会的！贾，小五，我会让这一切有意义的！”
　　李秉谦转身准备走上台阶，看到高处人行路面上，一个撑伞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李秉谦？”那男人问道。他的声音沉稳而充满磁性，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李秉谦点点头，那男人撑着伞走了下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头顶的短发潦草地梳向脑后，两侧头发修得很短，架着一副约翰列侬式的眼镜。典型的亚裔面貌，额头较窄，颧骨略宽，有着仿佛两天没刮的淡淡胡茬。穿着一件橙红色的短款飞行员夹克，袖子撸到肘关节以下，露出略显瘦弱的小臂，打底的白色背心系在工装裤里面，马丁靴的鞋带散着，一身自信又落拓不羁的气度。
　　那男人稳步走下台阶，动作异常洒脱，没有一丝矫饰，亦没有一丝慵懒，让李秉谦感到十分自然。
　　男人看着李秉谦：“喜欢淋雨？”
　　男人的声音和肢体语言让李秉谦很放松，“喜欢淋雨”四个3D文字又涌入李秉谦的心像，他的心像能力又回来了。
　　李秉谦摊手一笑：“只要皮球在草皮上还弹得起来，对我来说都不算大雨。”
　　男人掏出一个信封递向李秉谦：“有份工作给你，接受的话，三天之内到信上的地址找我。”
　　李秉谦礼貌地接下信封揣在怀里：“承蒙错爱，我已经不想留在印度发展了。”随后他掏出香烟，拿出Zippo打火机准备点烟。非常奇怪地，只见火石打出火花，棉芯却无法点燃。
　　李秉谦尴尬地抬头，惊异地发现，那男人身后漂浮着一个流光溢彩的人形Turtoo，晶体质感，女性外观，轮廓健美，光线在那Turtoo身体表面发生奇妙的折射，色散后汇成不同频段的流光，如呼吸般律动，呈现玻璃铸就蒙纱雕塑般的奇观。李秉谦被这美轮美奂的奇观震撼，不由得倒退两步。
　　那男人会心一笑：“我司是禁烟的，望你尽快适应。”
　　男人不等李秉谦反应过来，转身走上几级台阶，又忽地转身补充道：“对了，在下金竞城，韩国人。”
　　“莫名其妙。”李秉谦看着男人背影再次点燃打火机，这一次成功点燃了香烟，李秉谦却甩手把烟丢进了雨里。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戒烟了。”
　　---
　　两天后，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3号航站楼，李秉谦拖着行李箱等候安检，蓝色Turtoo就飘浮在他的身侧，频频回望。
　　“行啦！别看了！我也舍不得啊！可是我们……我们咖位差太多了懂嘛？就当是一场慈善邀请赛吧！”李秉谦像是对蓝色Turtoo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小五，和你做过锋线搭档，是我一生的荣幸。”李秉谦喃喃自语着：“你永远是我的10号。”
　　“Atleti，Atleti，AtleticodeMadrid……”李秉谦的手机响起马竞的队歌：“房租早结清了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呢？”
　　李秉谦接听电话，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是我，星期五……”
　　李秉谦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身躯因巨大的幸福冲击而摇晃：“你好，女士。”
　　“在哪儿？帮我个忙。”
　　“万分荣幸，女士，我在机场，正准备……”
　　“等着，一小时后我去接你。”
　　“喔——！”如果不是大理石地面过于坚硬，李秉谦一定会来个滑跪庆祝。
　　“我们又有比赛踢啦！”
　　---
　　这一次李秉谦坐在minicooper的副驾驶，雨刷器在前风挡玻璃往复刷着雨水：“擦得可真亮啊，洗车工清理那些鸟粪一定花了不少时间。若是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能这样冲刷掉该有多好。”李秉谦这样想着。
　　李秉谦局促地看着星期五，她仍如初见时一般光彩照人。
　　汽车驶上高速路，车载电视播报着新闻，李秉谦略感忐忑——星期五会不会把什么动词甩在自己的身上。
　　“你的伤不要紧吧？”星期五问道。
　　一阵暖意涌上李秉谦的心头——职业生涯中再重的伤势，也只有自己咬着牙，队医和护士只把他的身体当作一部精密的机器，甚至他自己也是。
　　“皮外伤，不要紧。”
　　“怎么，想回中国了？”
　　“还没想好，没想到你会联系我……”
　　星期五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李秉谦，又转头看路：“我没猜错的话，这个Turtoo的异能，是能在他人说出的名词所对应的实体间穿越，像是一扇扇任意门。”
　　李秉谦点点头：“确切地说是我在脑中选中的词，所对应的实体。并且我必须看清说话人的脸。”
　　“有趣，他叫什么？”
　　“啊——？他应该有名字？”
　　星期五看着李秉谦笑了笑：“签约时他没告诉过你么？灵伴都是有契约名的。”
　　“灵伴？”李秉谦一头雾水。
　　“有些Turtoo以智能生物的形式存在，与人类达成契约，深度合作并彼此投射伤害，称之为灵伴。你连他的契约名都不知道，是怎么签约的呢？”
　　“租……租借吧？反正他就那么出现了。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智能——他从未和我进行任何语言交流，所有他传递给我的心像，都是别人说的话……除了梦里的那些。”
　　“语言是误解的源泉啊！尼采在晚年也是一言不发的，可他的思想，却已到了我们无法理解的高度。”星期五感慨道。
　　蓝色Turtoo似乎听懂了星期五的话，身上的蓝光增亮了几分。
　　“不介意的话，就叫他【尼采】吧。”星期五略感失落地说，像是为自己无法拥有这样的灵伴。
　　“尼采……好名字。”
　　星期五忽然转头，用刀锋一样的目光盯着李秉谦的双眼：“尼采，你听着，你们两个如果敢对我使用异能，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
　　“不会的，小五，我永远不会对你使用异能的，永远。”李秉谦在心里默默许下了诺言。
　　---
　　minicooper减速驶出高速出口，星期五指了指副驾驶的储物格：“里面有个平板，你打开相册，第一个文件夹……”
　　李秉谦打开名为“紫雨”的文件夹，呈现的是在不同光线下拍摄的同一张风景油画的照片——印象派的朦胧色光和松动笔触，仿佛能从画面中呼吸到水汽。地平线很低，画面被层层蓝紫色浓云填满，中景几棵错落的树在风雨中摇曳，如同一双干瘦的手臂，虽无力拨开云雾，却仍不甘地挣扎着。李秉谦不懂画，但他在这张“紫雨”中，看到了人类悲壮的命运和不屈的意志。
　　“紫雨，相传是法国画家埃德加·德加视障期间所作……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绝杀！终场哨前的绝杀！”李秉谦坚定地答道。
　　兴奋的目光在星期五眼中一闪而过，她的身体甚至为之一颤。
　　“接下来我带你去看这幅画的……真迹？亦或许不是。”星期五恢复了平和，对李秉谦说。
　　“好的女士，你只需让收藏者说出“真迹”两个字，接下来就看尼采的了！”
　　---
　　WhiteHouse，新德里一处私人艺术馆，占地近万平方米，主体为四层白色钢构建筑，不同方向看去，呈现不同的几何剪影，极具现代感。这里不仅是向公众开放的艺术馆，亦是产权人的私邸，而白宫这个名字，不仅是致敬美国总统官邸，亦是取自产权人的名字——谭白。
　　当日是白宫每周四的闭馆日，又是雨天，停车场上车辆寥寥。星期五停稳车，撑着伞和李秉谦走向建筑西侧私邸正门。
　　踏上一级级白色大理石台阶，李秉谦心中的忐忑也逐级加重，虽然他在马竞效力期间，逛过不少博物馆，可如此壮观的私人博物馆，却是第一次见到。“拥有这样私人博物馆的收藏家，会是个怎样的人呢？要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小伎俩，怕是不比过掉小范戴克来得容易。”
　　踏上正门的平台，东道主早已在门前静候——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身材匀称，穿着剪裁得体的纯白色西装，两鬓微霜，黑色瞳孔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一般。面部轮廓清晰，蓄着如同眉毛一般整齐的八字胡须，头发梳向背后。虽难掩一身贵气，但李秉谦总感觉谭白的面部肌肉有些奇怪，尤其是似笑非笑的嘴角，像是长期注射肉毒杆菌驻颜一般。
　　星期五将雨伞收起，放在立柱旁边的伞架上。谭白张开双臂迎接星期五，星期五迎上去与他拥抱，略微踮起脚与谭白行了法式贴面礼。随后谭白瞟了一眼李秉谦，问道：“没听你说要带朋友来啊？”
　　“怎么？不欢迎啊？”星期五用略带撒娇的口吻以退为进。
　　“岂敢岂敢，我的大记者，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快请进。”
　　---
　　李秉谦随谭白和星期五走进私邸的客厅，极简风格的装修体现了设计者对负空间的高度关注，三人在几何形的茶几前分宾主落座，女仆随后端上精致的下午茶。
　　李秉谦一边将牛奶注入自己的茶杯，一边环顾未来感十足的客厅——纯白墙面和纯灰色水泥墙体以完美的面积比交错分布，体现出设计师高雅的审美品位和先锋的设计理念。
　　星期五品了一口茶，谭白放下茶杯率先开口：“小五，前几次约你你都以工作为由推脱，是不是躲着我？”
　　“我这不是登门拜访了么？”星期五陪着笑脸。
　　谭白神情严肃：“小五，听说你正和“新吉莱”大文娱事业群的人，共同推动一个数字资产交易平台的项目，是不是真的？”
　　星期五放下茶杯，沉默地点了点头。
　　谭白无奈地摇摇头：“小五，如果这个平台建成了，对传统艺术行业的冲击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深思熟虑过了，这个平台的建成，将极大地促进全印度数码艺术的繁荣，切实满足民众线上审美的需求，为数码艺术家提供更多的订单和就业途径，届时视觉信息流的秒通量，将是传统从业者无法想象的。我坚信这将极大丰富印度人民的精神生活。”星期五的语气坚定，目光却有一丝游移：“至于对传统艺术行业的冲击，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
　　“审美需求？精神生活？小五，你是学艺术出身的，这番话你自己信么？就印度当下的人文水平，和新吉莱无底线追求流量那副嘴脸，我敢说，不出半个月，这个平台将充斥着色情信息……”
　　星期五抢过话头：“我们集结了全球二十多家艺术学院和博物馆专家，共同组成了顾问团，届时也会邀请您参与监督起草审核标准，只要您有时间。”
　　谭白摇着头笑了笑：“你啊！十年前去你学校演讲时，我就说不过你。好了，说说你真正的来意吧。”
　　星期五看了一眼鸭子听雷的李秉谦，轻声对谭白说：“谭白老师，我想再看一看您那幅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