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日，阳山却并不冷，只是略显干燥。
　　“青衣剑客杨天仇已经死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杨青衣笑道。
　　在他面前是一桌好菜，由赵百年操刀，两人在小山凉亭中闲叙。
　　赵百年喝了一口酒，打趣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青衣剑客在我们阳山国，既是神，又是魔。有人希望你活着，有人不希望你活着，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你的位置。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继续向你祈愿。”
　　“要是让你儿子继续传下去，怕是真要渐渐变成神了。”杨青衣有闲的时候，也去看了赵南离的说戏。
　　台上台下，只有赵南离和杨青衣知道，台上戏里演绎的青衣剑客就在台下。
　　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总有种特别的感觉。
　　别人怎么看自己的，总会让杨青衣感到意外。
　　对他来说，他只是做了自己要做的，做了自己想做的。
　　对于跟他有关的人来说，又会看到完全不同的一面，甚至他这个本尊站出来来纠正，别人的想法都不会得到改变。
　　每个人建立的都是自己的世界，然后用这个世界去理解现实。
　　赵百年举杯道：“说来还要谢谢你，我还是见了灯影画复现的许久不见的金汛，想起被挖开后的沽水泛滥，还有这没了金汛的日子，才终于领悟到金沽指的真意——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气血流动，只要借了这股势，挖开少许一点点，中招者自己就能毁掉自己。”
　　杨青衣以盛有鸡汤的碗和赵百年碰杯。
　　“我这十多年没白练，不然根本等不到这个契机。”赵百年拿了根鸡腿，靠到柱子上，慢慢滑了下去。
　　“师父和师兄们走的那天，他老人家嘱咐我要照顾好师弟师妹们。”赵百年如梦呓一般说道，“大师兄他不放心，当初特意留下了他的剑，可惜后面我没保住，连掌门令牌都丢了。”
　　“然后师弟师妹们就跟着一沽门的仇家走了。”赵百年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不走，他们就把我按在地上打。打完就把我像条狗一样拴在门前，不让我吃饭，他们在里面摆了酒席请了人，庆祝一沽门加入他们。”
　　赵百年笑了笑：“当时好热闹啊，宴席开了三天，我被饿了三天。
　　“宴席结束后，石涂雷带着我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到了我面前，给了我一根带肉的鸡骨头，就像这样。”
　　赵百年咽下鸡腿肉，把啃干净的骨头随手丢在脚边，一脚踩了个粉碎，劲力直穿青石，连那地面都碎成齑粉。
　　赵百年悻悻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哦，当时他没能踩这么碎，不然我就吃不到了。”
　　杨青衣道：“那应该是你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肉吧。”
　　“是啊，那还是我亲手养的鸡，当然好吃得不得了。”赵百年笑着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也说过，饿急了，会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头野兽，什么都吃得下去。”
　　“当时石涂雷吃的不干净，大少爷嘛，浪费点很正常。”赵百年又道，“我就在他们的笑声中吃了沾满尘泥的肉，骨头也啃了很久，就想从骨髓里把那生命的味道都吸出来。”
　　赵百年有些飘忽地说道：“我就这么活了下来。”
　　赵百年又说：“一沽门就这么散了。”
　　“师妹她……后来偷偷来找我，那是完好的一碗饭，泡着点鸡汤。”赵百年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笑道，“再后来，付尘小师弟偷偷把我放了。”
　　“所以你才让他们重建了一沽门，为你师父和师兄们守灵。”杨青衣道。
　　“就是不知道师父他们看到我跟师弟师妹们成了这样，会不会怪罪。很多时候我都会设想，就那么跟着师父、师兄们一起，死在外面会不会好一些。”赵百年又摇了摇头，“但想多了，就会知道这些想象都不会发生，我当时还小，只会帮倒忙。
　　“更何况后来南武林有些败类，开始诋毁一沽门和当年奋勇抵抗石天军的义士，我领会到了什么叫颠倒黑白。只是那时候生活在变好，我的拳法比不上你，就忍了，退缩了。
　　“死了固然壮烈，但总得有活着的人去纪念。以我现在站的位置，至少可以拨乱反正了。”
　　“哪怕是天下第一，也总有老去的时候。”杨青衣道。
　　一沽门当年也是阳山第一的门派，最终却也落魄至此。
　　兴许某天，也会有哪些漏网之鱼找上门来，报属于他们的仇。
　　“是啊，所以人不能只靠自己。哈哈哈，当年我就是学你，不然根本坚持不到海阔天空的那一刻。”赵百年很清楚，当初苟活下来的自己已经失了心气，只要一口饭，能活着就行，“我一直以来都是闷头跟着你的路在走，当时师兄们和师父不在了，我就把你当成师兄，内里却盼着你能把我期望的复仇全都代劳。
　　“我当时太弱，只能在一旁看着，我旁观了你的复仇，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复仇，有南武林的也有北武林的，有天人的也有千江人。我去了解你们的仇恨来源、为复仇的准备以及动手的原因，还有长远的结果。
　　“看了好多年。
　　“然后我发现，不够。”
　　“哪怕是碎石帮，哪怕是青衣剑客，也撼动不了南边的大石头。”赵百年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不远处的岩壁，岩壁应声砸出一个坑，但那石头也裂成了更细的碎渣，“我的想法被困在阳山这块地界，或许就算是苦练一百年，只要不被逼到活不下去，也不会想着向着别人出拳。”
　　“然后你从外面回来了。”赵百年畅快地笑了几声，又与杨青衣碰杯。
　　“我也不过是出剑早了，没听老师的安排。”杨青衣笑道。
　　赵百年摇头道：“或许你出剑太早，而我出剑太晚，又或者其实因缘际会，全部都刚刚好，只是这些我都是事后才能看清。至少你的老师教过你，为你指过路。人年轻的时候不想听老师的也正常，我当时就想学一沽门的金沽指，结果被师父罚去养鸡。”
　　“我当时也不气恼，想着把鸡养好了，我那特爱吃的师父一尝，欸！惊为天人，那可不把这金沽指传给我？”赵百年笑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这鸡啊，我师父是没吃上，金沽指我倒是学会了。
　　“等我老死了，见了师父和师兄们，我也能挺着胸膛说自己没丢人。”
　　“你已经是阳山武林第一了，怎么会丢人？”杨青衣道。
　　“哈哈哈，武林第一！天下第一！”赵百年站起身，一纵跃到小亭顶上，张开双臂朝着天上明月大喊，“师父、诸位师兄！一沽门是天下第一了！天下第一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山间回荡许久，赵百年一屁股坐在冰凉的亭檐上，声音低了下来，“小杨哥，我不能陪你继续喝了，抱歉啊。”
　　“我没喝酒。”杨青衣道，“我说过，为了报仇，我不会沾一滴酒让自己堕落在梦里。”
　　“是啊，堕落到梦里，原来我一直没在梦里吗？师兄、师父……为什么连做梦我都看不到你们啊？徒儿受欺负了，也没人……没人……”赵百年的声音含糊了起来。
　　赵百年忽又笑了起来：“哈哈哈，还是小杨哥做得对啊，当年，嗝，我本来要沾酒的，结果看你滴酒不沾，我就不碰了！
　　“我就练拳法、练剑法、练指法，哪怕你也不在了，我也一直练，一直练。指法我练不懂，就懊恼啊，要是师父和师兄还在就好了，但我不敢沾酒啊，沾酒了就到了梦里，结果你看！梦里啥也没有啊！！
　　“嘿嘿，还好我听了你的……小杨哥，你真是好兄弟！
　　“咳，幸好你不喝酒啊，你是不知道，嗝……这酒……真他妈咸啊……”
　　“我小的时候曾想过如何回到故乡。想着谁来把我灌醉了，再送我到岛上，这样，我就没机会怕了。”杨青衣饮尽碗中的鸡汤，“我大概会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梦，醒来后，就站在家门口了。”
　　“那你得绝对信任带你过海的人，而且还得有能力穿过混海湾的暗流。”赵百年道。
　　杨青衣点了点头，道：“是啊，石天败军自己过去后就回不来了，不好说到底是他们的报应，还是他们的屏障。”
　　当年要是有更多的石天国的人回来，青衣剑客的声势必然会更高。
　　只不过在那种情况下，阳山也很大概率会陷入类似南北武林的拉锯，毕竟天常军当时也在。
　　到头来肯定还是会围绕沽水分开南北，就是南北桥不知何时能修上了。
　　“我们的盟主大人，未来有什么打算？”杨青衣问道。
　　赵百年挠了挠头，笑道：“实话说，我还是想继续卖蛇药。不过现在都当上阳山的武林盟主，有些事，还是想给儿子做个榜样。”
　　“只是，天常会怎么对待阳山呢？”赵百年不得不去想这个问题。
　　曾经的他可以得过且过，如今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他就得去想。
　　一想，全是困难。
　　单说现在驻扎在藏龙谷的天常军，赵百年就相信已经可以荡平阳山国了。
　　只是天常军当年在石天军造成的水患和大疫中救人无数，又秋毫无犯，与来势汹汹的石天军截然不同，才让阳山人整体能够接受他们的存在。
　　何况还挫败了人憎狗嫌的图巴特和突袭而来的乌提部落，其余的月丹部落同样投降。
　　阳山国的危机在金汛节后全然消解，快的难以置信。
　　有天门门主、藏龙谷谷主和赵百年出面，目前还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
　　“短期内会多点商队，只不过阳山离天常还是太远，或许还要再发展些时日，才会有解决办法出来了，迟早也会通达于此。”杨青衣直言道，“天常如今可是日新月异，就像天王十二剑，也只是天常制式剑的水准，征西军人人都配有这种‘神兵’。
　　“而玄甲，已经是精锐的标配。”
　　赵百年只是简单头疼了一下，就懒得细想了。
　　杨青衣道：“其实阳山有过向天常纳贡称臣的历史，只不过限制于路途遥远，当时月丹胡骑又是最猖獗的时候，上一个天常内乱之下也失去了对周边的掌控，才渐渐断了联系，天门的前身本就是过往百年里迁徙到阳山国的天常人组建的。”
　　赵百年顿时不头疼了：“哈哈哈，好啊，这不想着针锋相对，刹那天地宽啊！小杨哥，敬你！”
　　大势来了，就算是石涂雷复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所有人都觉得青衣剑客回来后必然是会出剑更快，好事者都在猜他的天子剑藏在哪了。
　　殊不知，他所带回来的那位年轻公子常定平，才是青衣剑客从天常归来后对于剑道的答案。
　　一人之力终究有穷尽，只有所有的力量汇聚到一处，必然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青衣剑客的第三剑，大势之剑。
　　其名天常。
　　听着远方嘹亮的汽笛声，杨青衣露出笑容。
　　在岛上还做着反攻美梦的石天败军们，将会面对他们无法想象的事物。
　　“我该走了。”杨青衣戴上青龙面具。
　　“登船，上岛！”
　　在赵百年的注视下，青色的舰船如一柄柄利剑刺开混黑的海流，朝着南边的海岛而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