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祭司大人，我们没找到什么新的食物。根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霍尔姆的食物也常常是和周边部落交易或抢来的，里面大部分也都是熏肉和豆饼之类的常见东西。”克努特无奈的朝李维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兄弟两人还没有得到启明族完全的信任，因此他格外重视李维交给他的每个任务。
　　但很明显，他这次并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沮丧。
　　意外的是，李维倒是并不吃惊。毕竟如果新的粮食作物和可驯化牲畜那么好找，那这里的各个部落估计早就脱离原始社会，进入封建时代了。
　　令他在意的是，奥拉夫手里拿着一个皮袋子，里面隐隐有些血腥气。
　　“这是什么肉？”李维指着问道。
　　克努特犹豫了一下，有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道：“因为市场上只有这种食材在启明族找不到，所以我就买了一些，价格很便宜。”
　　奥拉夫将袋子放在桌子上打开，袋里只是一块正常的肉块，看大小甚至都不够李维一个人吃的。
　　而当这股腥气充分散发时，除了李维，其他人都皱起了眉头。
　　李维将肉拿起，细细打量一番，没看出这肉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是周围人的表情愈发的奇怪：“怎么了？平时你们扒拉野兽内脏的时候，我离远一点都要被你们讽刺胆子小，现在这点膻味就受不了了？”
　　扎哈尔想要张口，但喉头蠕动两下，终究还是没能凑出一个句子。
　　李维发现整个屋子只有努鲁似乎没什么感觉，于是朝他招呼道：“这是什么动物的肉？食性什么？产肉量高吗？”
　　努鲁听话的走上前，头埋在袋子里细细闻了闻，闭上眼想了一会说道：“是罗姆的肉，罗姆喜欢吃红菜，所以肉有一股青涩的味道。”
　　“罗姆是什么动物？”李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不足以让他抓住关窍。
　　努鲁一歪头，似乎是好奇李维为什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罗姆是和努鲁一样的动物。”
　　“啪”
　　肉块从李维手中滑落，落在桌子上，溅起一圈血水。
　　而努鲁以为李维还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继续解释道：“罗姆每次打猎都会把自己的那部分分一半给努鲁这样没有父母的幼崽，有时还会给我们炖肉，罗姆是很好的动物。”
　　李维用麻布擦了擦手，默默的将肉放回了皮袋。
　　但努鲁似乎完全没看出气氛的不对劲，依旧自顾自的回忆着：“罗姆说自己吃肉很少，但吃饱之后都喜欢吃大量的红菜，红菜又苦又涩，虽然不知道罗姆为什么喜欢吃这个。我们会去帮他采。”
　　漆黑的深夜，整个屋内只有一盏火光微弱的油灯，似黑夜中的萤火，再努力发光，也只能照亮身周的三两树叶。
　　而光线之外，是深邃的夜。
　　众人沉默围在周围，奥拉夫则上前将染血的皮袋重新系起来。
　　安静的屋内像是在举办一场简易的葬礼。
　　许久之后，李维拿起皮袋递给努鲁：“既然你认识他，就交给你处理了。”
　　努鲁高兴的接过袋子，但眼里满是疑惑：“处理？可是我不会烤肉。”
　　“我的意思是……送给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拿出去就好了。”李维连忙否认。
　　接着，他生怕努鲁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连忙将他推出了门外。
　　看着长久不语的李维，扎哈尔似是怕李维误会，连忙解释道：“祭司大人，如果没有饥荒，一般部落都不会吃智兽的肉。”
　　克努特也连忙附和：“虽然我还不算加入启明族，但是我、奥拉夫和我们劫掠队的其他成员也没吃过同类的肉。”
　　其实两人买这肉的时候也有些犹豫，但一来这食物的条件也符合李维的描述，二来带一样食材总比空手回去要好，就没多想。
　　但看着李维阴沉的表情，此时的两人无比后悔当初的这个决定，要是因为这事被李维厌恶，往轻了说会被剥夺加入启明族的资格，往重了说……两人打了个哆嗦。
　　“好了……”李维挥手止住了几人的聒噪。
　　他知道克努特和奥拉夫急于辩解侧面证明他们是真心认同启明族的理念并想要加入其中。
　　但他没有办法维持一如既往的冷静。
　　因为现实再一次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提醒。
　　他和蒙萨德背后那位贤者的较量并不是两名君子在棋盘上互弈，更像是两个正在领兵拼杀的将军。
　　野蛮、死亡和血肉才该是这战场上的主旋律。
　　如果不能接受这些，那智谋、知识和策略将无所发挥，成为纸上谈兵的泡影。
　　“我理解你们想与这种反人性的行为划清界限。但很遗憾，社会催生于时代中，而没有人能把自身从所处的时代中剥离。”
　　“但当所有人都有错，也代表所有人都没错。”
　　这就是时代之恶，无法苛责，无法原谅，也无可奈何。
　　“……抱歉，我失陪一下。”
　　他虽来到这里不久，但也曾切过敌人的手指，咬开过敌人的动脉，他自认为自己并不会对荒蛮的世界水土不服。
　　但他显然还是有些托大了。
　　个人的恶至多能充当饭后的余兴，时代的恶则是望之胆寒的深渊。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适应这个时代的血腥。
　　李维独自走出房间，只有这时的他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滥用的软精神药物，譬如烟酒。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但有戈壁盛产的凌冽冷风。
　　矗立在夜晚的沙漠戈壁，李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晚风带走了周身热量，也带走了烦躁的思绪。
　　集会期间，霍尔姆四周的野兽都被杀了个干净，守卫的数量也多了很多，倒是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
　　直到月亮升入半空，李维才揉着颈椎返回部落，发现努鲁正趴在屋门前，头枕着尖锐的碎石，手抱着渗血的皮袋，安然入睡。
　　半凝固的血蹭了他一身，但他脸上始终带着笑。
　　若是在文明时代，旁观者必定觉得这场面甚是惊悚。
　　但在这里，何尝不是一种安详与静谧。
　　对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能和朋友一起安睡都是一种奢求，即便朋友已经只能给予一个冰冷的拥抱。
　　“努鲁。”思考半晌，李维还是轻轻拍了拍努鲁的脸，将他从睡梦中叫醒。
　　“额……厄明祭祀大人”
　　“努鲁，你曾想过为你的族人报仇吗？”
　　努鲁先是懵懂的歪了歪头，听完李维的解释后，他摇头：“不想，因为罗姆说过，努鲁要好好地活着。”
　　李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是他莽撞了，幼弱如努鲁，恐怕都不理解霍尔姆对他的部落所犯的罪。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却感到自己袖腿被人拽住了。
　　他低头便望见了努鲁圆溜溜的大眼睛：“如果报仇，罗姆会回来吗？”
　　李维缓缓地摇了摇头，再次准备返回屋内。
　　但努鲁突然站了起来，这次抓住了李维的手腕：“如果报仇，罗姆会高兴吗？”
　　李维郑重的说道：“罗姆已经不在了，这个答案只能你自己回答。”
　　努鲁的眼中依旧迷茫，但李维却从中看出了熟悉的光芒：“我想。”
　　……
　　格外早的日出，伴着穿过薄云的金光，预示着狩猎大集的第一天即将开始。
　　“首先，感谢各位参加一年一度的集会，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忘记痛苦，卸下部落的职责……”
　　扎哈尔在人群中举臂清开一片空地，让李维能更靠前的听清蒙萨德的讲说。
　　他伸着脖子朝李维身后搜寻，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怎么没看到米雅他们？”
　　李维边往前挤边说着：“米雅和芙蕾雅有任务，克努特和奥拉夫负责带走努鲁，顺便传播一些消息。”
　　米雅和芙蕾雅在霍尔姆族眼里只是与他们同行的女伴，而克努特和奥拉夫更是顺带来的向导，因此理应不会有太多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蒙萨德的演说抑扬顿挫，十分吸人眼球：“我们准备了不限量的炖肉和托勒族的美酒……”
　　伴随着人群雀跃的骚动，李维伸手推开身边试图挤上前的人，心下思考着蒙萨德的意图。
　　“商业化的娱乐产业，脱胎于服务业，靠资源整合与服务谋取利润，拥有极高的定价自由度，利润极高。跟之前推测的一样，蒙萨德和背后那人的最终目的确实是在缔造金本位的商业帝国。”
　　根据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蒙萨德的计划会把霍尔姆族及其下属部落一同转型成侵略性更低的商业聚落，这对于周边部落显然是件好事。
　　纵然他们最初的资本来自于掠夺，纵然这肮脏的历史会使这个民族的经脉中流淌着黑色的血。
　　但李维没有资格指责他们，或者说整个宇宙都找不到几个纯洁到能以此批判他们而不感到自我羞愧的文明。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商业文明与他设想的启明族未来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如果可以，二者互利共生也不无可能。
　　前提是蒙萨德是真心想洗掉刻在霍尔姆基因里的掠夺本能。
　　蒙萨德在高台上的声音响亮又具煽动性：“记住这炖肉的鲜香，记住这酒液滑过喉咙的触感，记住眼前的丰盛，这一切都是主的赐予，是馈赠，而非理所应当，阿门。”
　　随着蒙萨德的一句祷词，台下超过七成的霍尔姆族人都自然的跟着附和。
　　“感谢蒙萨德祭祀！感谢主！阿门！”
　　“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原谅我们的罪孽，阿门。”
　　李维扫视周围，信徒们无不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真诚笑容，丝毫没有半点对所谓的主和蒙萨德的质疑。
　　被正确引导的宗教能为统治者带来什么？
　　信仰、统治力、凝聚力……太多了，把这些好处汇集起来恐怕都能出本书。将神的光环套在人身上，是十分高效和便捷的使用信仰的方式。
　　但这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李维闭上眼，低下头，口中随之默念：
　　“诚如所愿，阿门。”
　　一个新的计划在李维心中悄然成型。
　　蒙萨德的演讲完毕，紧接着就是殷族的祭祀上台。
　　“我主已降下神谕，来年又是一个丰收之年，为此我们殷族没日没夜的四处奔波，只为把最好的奴仆带给大家。无论是耕地勤恳的农奴，还是身强体壮的战士，在殷族的集市里你都能找到。”
　　说完，殷族人拉上来一队用铜链拴在一起的奴隶。
　　他们双眼无神，满身都是伤痕，但看得出来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健康奴隶。
　　果不其然，台下的人群中立刻就出现了讨论声，打听着殷族今年的要价。
　　“听说今年首场时祭的承办人是殷族。”
　　“去年好像是霍尔姆办的，就派了个人在那整日整夜的做兽首旗，一点新鲜劲都没。”
　　“嘿嘿，不知道了吧？今年殷族可是从托勒族那学到个有意思的，听说叫什么……”
　　扎哈尔耳朵一动：“笼斗？”
　　“对！让两个奴隶在一个巨大的坑里战斗，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多刺激。”
　　李维一捂脑门，早知道当初就该趁机让奥希金斯取缔掉这个野蛮活动。
　　下次他们要是再来交易，一定要以此为由狠敲他们一笔。
　　“今年的第一场时祭好像就在‘太阳到头顶’的时候。”
　　李维抬头一看，现在正是正午。
　　扎哈尔向后开了一条路，使众人撤出拥挤的人群。
　　“怎么样？要去看看吗？”他问道。
　　威尔纳一耸肩：“我听厄明祭祀的。”
　　说完，两人一起看向了李维。
　　角斗，是一种野蛮且古老的娱乐活动，数千年来从未衰落，甚至有愈发发展壮大的趋势，究其原因还是利用了雄性动物对武力的崇拜和对搏斗的狂热。
　　“那就去看看吧，但是别想让我再从角斗场里救人了。”
　　扎哈尔讪笑一声，掩盖过尴尬的气氛。
　　上次让李维强行从托勒族里捞人确实有些任性了，自己算是欠了个大人情。
　　不过鉴于自己欠大祭司的人情实在不少，因此倒也没什么负担。
　　*
　　在部落另一边，特拉克和奥拉夫则带着努鲁穿梭在市集中，试着从参加集会的其他部落手里找到有价值的作物和牲畜。
　　奥拉夫嫌弃的说道：“这也叫木炭？比我们的也差的太多了，我们用的木炭都是纯黑的，里面一点木头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到。”
　　努鲁则在一旁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克努特小心的从一个地摊上捻起一撮正在叫卖的黑色粉末，朝卖家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溪雉的粪便，可以撒在土里，能让来年粮食丰收。”
　　努鲁问道：“启明族也用动物的粪便浇灌作物吗？”
　　克努特和奥拉夫对视一眼，似乎是惊讶努鲁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转瞬一脸了然。
　　克努特朝努鲁耐心的解释道：“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但后来厄明祭司发现山里的一种土壤放在水里熬煮，可以得到一种更好的肥料，也没有牛粪那么重的味道，所以我们现在很少用粪肥了。”
　　“哦，原来是这样。”努鲁夸张的发出惊叹，引起了周围人短暂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