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我的主，我尊其名为圣。
　　愿主的国降临，愿主的旨意行于地上如同行于天上。
　　赐我饮食，免我罪责，救我于水火，助我脱离险恶。
　　国度、权柄、荣誉都归主所有，直到永远，阿门。”
　　霍尔姆族的祭司屋十分奇怪，是一面没有屋顶的环形墙壁，只在墙壁内伸出了一节屋檐。
　　一个瘦小，且体态略微佝偻的身影站在其中，面朝墙壁，虔诚的祷告着。
　　他的祷词不似其他的土著那般粗鄙、直率，反而满是华丽又委婉的辞藻，像是一首音律优美的诗歌，言语之间极富感染力。
　　“蒙萨德！”一个高大健硕的爪智兽揭开门帘，弯下腰钻进门框，大咧咧的走了进来，连“祭司”的尊称都懒得喊。
　　蒙萨德见惯不怪，装作没有听见，继续祷告着：“……芬芳的鼠尾草必会开满三角洲。”
　　“喂！蒙萨德，看看这个。”
　　灰白色的钢币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蒙萨德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只是一抬手就将其稳稳接住。
　　冰冷的触感有些陌生，他将手放在眼前摊开，皱起了眉：“波鲁鲁多，这是哪来的？”
　　波鲁鲁多吊儿郎当的斜靠在墙边，心不在焉的说道：“一个南边的新生部落送来的，我看着挺硬的，可以打武器，你看着要不要试试？”
　　“出去。”蒙萨德说道。
　　波鲁鲁多知道这是蒙萨德又要使用巫术了，于是耸耸肩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帘。
　　这个习惯是他被蒙萨德骂了很久才学会的，毕竟他实在不知道，对着一个敞着屋顶的屋子，有什么关门的必要。
　　蒙萨德祭司的祭司屋是没有屋顶的，照他的原话说，这样他才能听清楚高天之上的神谕。
　　确认了波鲁鲁多已经离开，蒙萨德再次跪下。
　　“……我的主，我祈求，此物的知识。”
　　祷告结束，他等了许久，但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他在疑惑中又重新试了一次，但玻璃球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我的主……”
　　这时，不耐烦的波鲁鲁多冲了进来，拉着蒙萨德的胳膊就往外跑：“别搁这念叨了，我们直接去找启明族的人问不就得了。”
　　蒙萨德的手劲乘个十倍都拗不过波鲁鲁多，只得被连拖带拽的拉出了祭司屋。
　　他在兜帽里的表情变了几变，将满口的难听话咽了下去。
　　“我为使徒，你为傀儡，不得逾越，践行圣道。”
　　蒙萨德操着不太标准的发音，念出了一句白地语。
　　另一边，李维也在思考这件事。
　　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霍尔姆族都有“贤者”活动的痕迹。
　　白地对此知情吗？
　　李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道路已经偏离目的地，正引他走向未知。
　　而他，痛恨未知。
　　“祭司大人？我们还要按计划行动吗？”芙蕾雅在克努特和奥拉夫带来的板条箱上铺满稻草，将其伪装成一个泥床，满脸担忧。
　　扎哈尔则还在震惊当中：“你是说，霍尔姆族也有你们白地的人？”
　　“不……”李维咬了一下拇指的指甲，思维沉在杂乱无章的线索中，但还是空出一点余力回答他们的问题：“计划暂时搁置，先看清形势再说。霍尔姆族的那位‘贤者’如果是真的……”
　　扎哈尔反复念了几遍这个：“贤者，从克努特那里也听到这个词汇，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在启明语里找不到的词汇，因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语。扎哈尔也没法从拼写上追溯词意，只能笨拙地模仿发音。
　　李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母。
　　“这个词在我们语言里表示‘充满哲识的人’，这说明指导霍尔姆族的那位贤者和我的文化起源极为相似。至于贤者，则是一个称号，指代来自一个古老又孤立的组织的成员们。”
　　李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名为先知门庭。”他用拉丁语和启明语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眼门外。
　　夕阳渐渐落下，撒下淡淡的红色阳光，远处的丘陵在光下映射成山影，一切都那么的宁静又日常。
　　果然，他没有被白地监视着。
　　因为白地不可能让他肆意播撒这种禁忌的知识——即使听众只是一群原始人。
　　这实在太不寻常，这次的任务是一次测试，一种考核。
　　白地为何如此不上心？
　　“先知门庭。”扎哈尔和米雅等人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的启明语版本，这简短的名号中却有一丝神圣的意味。
　　“我为先知，你为使徒，不得僭越，不可罔论。这是贤者们传道时的第一句祷词。”
　　这晦涩的语调和生僻的词汇来自古老的拉丁语，扎哈尔等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可正当他们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个比扎哈尔还要高半头的健壮爪智兽走了进来，身后带跟着一位穿着祭司袍的怪人。
　　他的打扮和李维十分相似，全身都笼罩在染黑的麻布袍下，双手都交叉于袖中，浑身没有露出半点皮毛，只有一双眼睛在兜袍内，反射着暗淡的灯火。
　　而现在，这双眼睛正沉默着将视线从启明族众人的身上一一扫过。
　　“喂，你们就是启明族的？”
　　高大的智兽没有半点礼仪和教养，张口就朝屋内的人粗鲁的询问。
　　扎哈尔站出来说道：“我是启明族的族长，不知你是？”
　　波鲁鲁多很没站相的斜靠着墙壁说道：“波鲁鲁多。”
　　李维一愣，他设想过很多种会见霍尔姆族族长和祭司的情景，但唯独没想过会如此草率，这让他一时间摸不清波鲁鲁多的脾性。
　　他是幕后主使？还是只是个傀儡？
　　紧接着，波鲁鲁多没等扎哈尔进一步的寒暄，就拿出钢币问道：“你们的这玩意是哪来的，有什么用，说来听听。我的祭司很感兴趣。”
　　说罢，波鲁鲁多一只手按在了身后那神秘人的肩上，表明了这就是他话里所指的祭司。
　　李维越发摸不清情况了。
　　事实上，他将钢币交给看门的祭司，其实正是一种测试。
　　钢虽然在启明族人眼里已经是很日常的用品，因为他们跨过了“探索”这一步，直接使用了李维现成的知识。
　　但对于对钢一窍不通的真土著来说，当他们以铸铜的方式来操作钢时，获得的只会是另一种银白色的柔软金属。
　　因为这枚钢币，是淬火过的，晶体结构已经转化为马氏体。
　　若霍尔姆族将其重新锻打，将会使其经历退火过程，破坏坚硬的马氏体，转变为铁素体和渗碳体，从而使其失去原本坚硬的特性。
　　在李维的设想里，如果霍尔姆族是纯土著，那么就会在他们发现自己锻造出的钢不合预期后，主动接触启明族，来要求他们交出锻钢的方法。
　　而若部落上层中有贤者存在，并以某种方式传授给他们超前的知识，那么他们就不会来询问锻钢，而是试图占有铁矿。
　　因此，这本是一个完美的测试，测试这幕后的“贤者”是否会插手。
　　但从波鲁鲁多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们压根没有尝试锻造，甚至不确定这东西的价值，就这么干脆直接的跑来问了。
　　这稍稍打乱了李维的计划。
　　“想不到贵部落也对这小玩意感兴趣，说起来，这东西还是我们部落的大祭司在学习冶铜时无意之间发现的。”扎哈尔挠着头，一脸傻笑的回答着。
　　这是与李维提前商量好的台词。这句精心设计的话里传递了两个消息：一是他们只当这东西为装饰品，二是他们的部落是刚学习冶炼技术的弱小族群。
　　李维从兜帽下往上瞄了一眼，意料之中地从二人脸上看到了轻视与不屑。
　　“这东西还有多少？”波鲁鲁多问道。
　　“由于还不知怎么使用，因此暂时只能作为礼物。再加上产量很低，我们这次只带了二十枚这样的圆片。”
　　“拿出来。”波鲁鲁多直接命令道。
　　启明族的众人都皱了皱眉头。
　　扎哈尔也没想到这个族长会如此霸道，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但他现在不能询问李维的意见，甚至不能与他交换眼神。
　　因为这样会暴露李维的真实地位，引发蒙萨德的忌惮。
　　扎哈尔权衡利弊，没有犹豫太久，就命令李维将东西都拿出来。
　　——若是过不了眼前这关，别说后续计划，几人的性命都不知能不能保全。
　　虽然不甘心，但根据气质判断，他们几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是这个波鲁鲁多的对手。
　　李维立刻会意，身后拿出一个麻布袋，从中倒出十几枚钢币。
　　波鲁鲁多从中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确认这些钢币为同一材质后直接伸手夺走了麻布袋，挂在了腰间。
　　“一垛熏肉干。”李维说道。
　　波鲁鲁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巨大的脑袋转向背后，一双比钢币还大的眼睛直直的看向李维，脸上露出狞笑。
　　周围众人瞬间紧张了起来，扎哈尔侧过身，一手隐隐向背后伸去，掌心悄然附在刀把上。
　　“买这些钢币的价格是一垛肉干。”李维重复道。
　　波鲁鲁多朝着李维走了一步。
　　只这一步，他的脸就贴在了李维面前——小小的房间根本没有他走第二步的空间。
　　“你不知道我是谁？小东西。”随着波鲁鲁多张口，一股生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个部落的东西，只要我想……”
　　“我们明早会把一垛肉干送来。”
　　波鲁鲁多不悦的转身，看向发话的蒙萨德。
　　他不悦地走过去，小声说道：“喂，在别人面前好歹得给我点面子吧？”
　　但蒙萨德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说着：“集会期间，我们会保证所有交易公平公正。”
　　波鲁鲁多低着头走到他面前，带着商量的口气说着：“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这话都已经放出去了……”
　　“东西已经拿到，我们也没必要打扰启明族人休息了，走吧。”蒙萨德似乎是在和波鲁鲁多说话，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宣讲，自始至终都没多看他一眼，仿佛跟在身边的并不是恶名在外的霍尔姆族族长，只是一个小护卫。
　　“唉，我说你……”波鲁鲁多没辙，只好装作刚才那幕没发生，跟在蒙萨德身后走出了启明族的屋子。
　　屋内的人瞬间送了一口气，但随后又感到有些奇怪。
　　扎哈尔长出一口气，把满是汗的手从刀把上松开，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他们的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威尔纳分析道：“表面上看，两人之间似乎是波鲁鲁多占主动，但从两人间的言行举止判断，我觉得那位大祭司的话语权更胜一筹。”
　　没了波鲁鲁多的威慑，李维舒了一口气，他先是同意了威尔纳的判断，随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没有争权的迹象，但却没有足够的默契，这可能会成为我们的突破口。”
　　但他知道，他的描述并不精确。波鲁鲁多和蒙萨德间的关系应该比这复杂得多。
　　例如刚才这一出，究竟是波鲁鲁多考虑到蒙萨德的实力而做出的让步？还是蒙萨德在扶持一个傀儡族长，打算自己稳坐幕后？
　　“怎么？有问题？”扎哈尔看出了李维的不对劲。
　　李维慎重的说道：“你们见过哪个部落的大祭司和族长之间完全没有矛盾吗？”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回想托勒族和钦族的例子就能轻松得到答案。
　　祭司和族长是部落最大的两名掌权人，你争我抢是再正常不过。
　　要说最和平的族长和祭司，那当然就是……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李维和扎哈尔两人身上。
　　直到此时，李维才终于顿悟，波鲁鲁多和蒙萨德两人的相处方式，十分类似于他和扎哈尔。
　　这种相似性当然可以归咎于两个部落都受到“外面”的影响，霍尔姆背后有先知门庭的影子，而启明族也身靠一个李维。
　　但李维之所以不愿当族长，只是因为白地的条款而已，并非自己愿意。
　　难道蒙萨德也被贤者禁止染指族长之位？
　　先知门庭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学者组织，虽然整天干些耸人听闻的事情，但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实验和数据。
　　既然这样，那他有理由相信蒙萨德受到的指示也和自己一样——引导出一个先进文明。
　　想通了这点，李维愈发觉得自己已经触及到了真相。
　　但他们已经没有继续讨论的机会了，因为出去采购的克努特一行人已经回来，身后还跟着弓背垂首的努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