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资格，也许你们可以原谅我父亲做的那些事，但我不能。”
　　李维在一旁挠着脑袋：犬腺病毒！
　　症状有严重流涎、呕吐、腹泻、恶心……但这还是病毒。
　　而且两人看起来并没有不可控的的流口水情况。
　　应该往细菌方向想一想。
　　梭菌。
　　艰难梭菌和产气荚膜梭菌都能引起熊的肌肉组织坏死，梭状芽孢杆菌也有可能……但其他症状并不符合。
　　塔莫声音逐渐抬高：“我忘不掉！那些孩子、那些兽首旗！每天都在我的梦里！”
　　也有可能是布鲁氏菌，这种病原体虽然对人有可怕的传染力，但一般不致死。
　　炭疽芽孢杆菌，可这是一种人畜共患病，自己身为人类长时间接触他们俩病患却并未感染，也可以排除。
　　“我说过了，塔莫，不要把不是自己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这让我们也很内疚。”
　　开山族经常接触到野兔和洞啮兽……土拉菌病，由土拉弗朗西斯科杆菌引起。
　　这是一种由啮齿类动物传播的疾病，因此又叫兔热病。
　　主要传播方式是蜱虫等吸血昆虫，患病啮齿类动物污染过的水源也可以传播。
　　他们整日捕鱼，经常接触水源，很有可能得这种病。
　　但兔热病会引起浑身疼痛、腺体肿大、吞咽困难……这些症状在他们身上一个都没有。
　　排除。
　　钩端螺旋体属感染……
　　李维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又一次次划掉。
　　塔莫声音激烈的喊道：“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再回忆起开山族了！”
　　李维实在忍不住了，将笔一摔。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这样搞得我没法专心思考。”
　　几人对视一眼，将开山族的一段陈年往事扒了出来。
　　塔莫闭上眼睛，说道：“我来解释吧。”
　　半小时后，李维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扭曲的部族故事。
　　塔莫的父亲原先是族长。开山族和周围一众部族周围资源都十分贫瘠。
　　满是山石的土地除了河流边有一些野果和野兔能够充饥，根本没有啮兽这样的中型猎物或者林牛那样的大型猎物。
　　所以他们唯一的主食就是鱼。
　　塔莫父亲可能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不知用什么和外人做交换，让部落得了大量的熏肉和果干。
　　这大大改善了部落内的生活环境，随着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部落里的人发现族内竟不知何时出现了铜制工具和黑曜石武器。
　　部族渐渐强大起来，人数也渐渐增加。
　　但不出意外的，秘密总有曝光的一天，几年后，族人还是知道了族长的秘密。
　　知道了他到底用什么换来了这些富足……
　　原来他每到雨季前后，就跟着劫掠队打劫周围部落，分成掠夺的资源。
　　为了防止露馅，俘虏的孩子作为最昂贵、最有价值的资源，他一律不要，换成等价的其他物资运回部落。
　　开山族周围的部落都是和他们类似的大体型爪智兽，这类智兽的雌性并市场，因此都会和雄性一起杀掉。
　　而雄性则因为体型大、长相威猛而被剥皮砍头制成兽首旗，一些部落会买来插在门前以震慑敌人。
　　因此，靠着同胞的尸体和孩子，开山族换得了短暂的繁荣。
　　但纸包不住火，周边的部落终于联合起来，讨伐了开山族，并向毫不知情的开山族人揭露了真相。
　　不知是自愿还是形势所迫，开山人在震惊之下公开处决了族长，而行刑人就是族长的弟弟——塔夫洛。
　　塔夫洛不但亲手处决了族长，向受害的外族证明了开山族的立场，还将部落里的东西全部献了出来，以平息讨伐队的怒火。
　　最后他靠着这两件事立下的名望，在族人和讨伐队的两方声讨下，保住了他的侄子塔莫。
　　并将他送往了托勒族。
　　李维没有说话。
　　因为这事，确实挺难以评价的。
　　一方面，他不想以未来的道德观来约束来批判原始时代的人。
　　另一方面，塔莫他爹也确实干的不是人事。
　　“虽然在此之后我们回到了只能吃鱼的境地，但从前那些沾着同族血的食物，又有谁想再吃呢？”
　　只能吃鱼，听起来确实是杂食动物的噩梦。
　　吃鱼……李维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这念头太过虚缈，让他一时抓不准。
　　“你们吃鱼，会完全烤熟吗？”李维试探性的问道，试图捋清自己那飘忽不定的想法。
　　“差不多熟就行了吧？”
　　寄生虫。李维瞬间就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常见的胃肠寄生虫有绦虫、球虫、滴虫、蛔虫、钩虫……
　　李维将所有的可能性一一写下，然后从中划去大部分症状不符的。
　　最有可能的是钩虫病，但相比于现在的症状，钩虫病太温和了。
　　吸虫。吸虫十分有可能。
　　李维立刻拿出小刀。
　　但就在这时，他犹豫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抽多少次血。
　　对于大多数寄生虫感染，人体的免疫系统都称不上高效，即便在理想情况下，也只能一定限度的降低感染。
　　没有对应的药物或手术治疗就无法根除寄生虫——即使明知道它们此时正蠕动着身体在哪些内脏间移行。
　　他无法确定这种号称最高效的蛋白设计免疫能否有效杀伤这种具体物种未知的吸虫。
　　同时，他的血容量已经不容许他再试错，塔夫洛和图德也经不住他继续耽误了。
　　无形的沙漏已经流向了尽头，将压力尽数抛在了李维的肩上。
　　李维看向躺在地上的两人，他们的体温正在渐渐丧失，图德甚至已经开始有昏迷的迹象。
　　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选择全免疫蛋白复合物，吸虫类抗原决定簇。
　　长久的犹豫后，李伟还是再次划开了浅表静脉……
　　血液收集、离心、注射。
　　一系列娴熟的动作过后，等待药物起效。
　　不到几个小时时间，两人的体温便上升了，且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然后塔夫洛便靠在石头上睡着了，塔莫将他放倒在草席上，守在他的旁边。
　　李维将两人的临床反应一一记下：发烧、炎症反应、嗜睡。
　　这是全免疫蛋白的副作用，也是免疫系统被激活的证明。
　　抗原被识别了！
　　这证明两人的体内确实有符合特征的抗原——吸虫，李维的判断没有错。
　　剩下的，就是静待寄生虫被清理完毕，症状恢复了。
　　李维松了口气，再次用酒精将全身消毒了一遍。
　　最终结果就是食用未完全熟透的生鱼导致的吸虫感染，倒也符合这个没有卫生理念的时代背景。
　　想到那些抗寄生虫药物的分子式和全合成路线，即便是李维也难免哆嗦一下。幸好有全免疫蛋白，不然他还不真知道该如何治疗这种时代绝症。
　　做完这一切，李维早已身心俱疲。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生产部的农业组。
　　上次催芽的砂麦已经露白，李维还不忘又指导了他们几句：“既然地已经垄好，那就可以播种了，这方面你们之前在托勒族就做的很好，我想不需要我再赘述了，顺便一提，每种两排砂麦，就要种一排蓬豆，称为间作。可以防止病虫害扩散，同时蓬豆的根瘤菌也能为周围土壤增加氮肥。”
　　等李维最终回到祭司屋，连晚饭都没吃，沾到床就睡了起来。
　　但显然，李维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第二天，李维回到小树林。
　　预想中的好转并没有发生在两人身上，相反，由于反复的注射外源蛋白，免疫系统被来回的折腾，他们的身体状态更差了。
　　为什么？明明全免疫已经起了反应，吸虫应该已经被清理了。
　　既然免疫起了反应，说明他们确实受到了吸虫感染。
　　但症状没有好转……难道吸虫病只是一个迷惑项，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幕后？
　　大意了，看到全免疫蛋白起效，他就完全放松了警惕。
　　塔莫和塔夫洛的面前，李维没敢露出内心的震惊，只是压下一切情感拿起纸笔重新将线索梳了一遍。
　　但是几乎所有选项都已经排除了。
　　李维念叨着：“半生的鱼……也许线索并没有断，鱼一定还有其他问题。”
　　他重新拿出画着思维图的纸，将重要的信息一一标注。
　　这种病与鱼有伴随关系。
　　这种病有独特的周期性：旱季安全，雨季爆发。
　　这种病不是真菌、细菌、病毒、螺旋体和所有已排除的寄生虫。
　　李维思来想去，还是将目光放在了看似最奇怪的一点上：为什么伴随着鱼存在的病会产生周期性爆发？
　　按理说，他们全年都在捕鱼，疫病不该偏偏在旱季完全销声匿迹，却在雨季则突然爆发。
　　这种规律表明，问题不能以流行病学的角度看，依旧要聚焦在临床。
　　此时，短暂清醒的塔夫洛看着李维的神情，已经能大致看到自己的结局了，他转向身边的塔莫，声音沙哑的说：“幸好我会死在雨季之后，不然错过每年最肥的鱼，大概会带着遗憾而死吧，记得每年在我的忌日，给我送两条鱼。”
　　塔莫神情黯然，但不知为何，眼中仍有一丝希望：“族……塔夫洛，李维祭司会治好你的。”
　　鱼在雨季会更肥……
　　李维习惯性的将话里提取的信息记录下来，看着这条看似没什么用的线索，李维的脑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慢了下来，留下了一丝痕迹。
　　——难道和鱼类的习性有关。
　　洄游？
　　在旱季时，雨水少，鱼类由南向北顺流而下或者滞留河中，途经李维曾经走过的那条干热河谷。
　　而雨季时，雨水充沛，食物丰富，洄游性的鱼类飞跃湍急的水流，带着鱼籽和满腹用于繁育后代的营养，逆流而上，由北向南。
　　但这两种鱼，有什么区别呢？
　　或者说，洄游的鱼，经历了某种独特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带来了疾病。
　　李维突然拿起笔，将纸翻过来，露出空白的反面，快速描画着地图，生怕错过了那个珍贵的想法。
　　他的动作幅度之大，吓了周围人一跳。
　　“这是被你们称为瑟努母的河，我们启明城在中间，距离河流略远。然后是钦族和托勒族，在我们北边，一左一右。”
　　“沿着西北边的钦族原址往西走，在河边是被洪水吞没的纳西族，继续往北走，深山丘陵中，是开山族，没错吧。”
　　塔夫洛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李维将笔给了他：“你曾经说有个部落被这种疫咒灭了族，他位于哪里？”
　　塔夫洛想了想，肯定的说道：“在我们下游，西北的方向，其实在他之前还有两个部落，但也是得了同样的疫咒，因此迁走。他们在更下游的位置。”
　　每当河下游捕鱼的部落减少，上游的疫咒就会加重。
　　——因为下游放出了更多的洄游鱼类到了上游。
　　在下游还有其他部落时，开山族在上游，距离洄游的鱼较远，因此影响不大，摄入的病原并未达到能够患病的地步。
　　而当挡在开山族前面的部落也终于毁灭时，开山族就独自享受大量肥美的洄游鱼了。
　　同时也承受了大量的病原体。
　　为什么这些鱼类在上游就很安全，而在经过下游后就会沾染疾病呢？
　　因为下游正是翼鼠们每到雨季就要前往的、物种丰富的——雨林！
　　那个念头终于在李维的脑中成型了。
　　他终于能够完美解释一切。
　　这是一种在地球上对动物致死率高达90%以上的疾病，它的感染路线极为曲折，以至于难以溯源：
　　解释这种疾病之前，要先把目光放在吸虫的生命循环上：
　　众所周知，患吸虫病的哺乳动物粪便中常带有吸虫卵，毛蚴从这些虫卵里孵化出来并感染蜗牛，并在蜗牛体内连续发育成雷蚴到尾蚴。
　　当鱼类洄游经过这些受感染蜗牛活动的水域，这些寄生虫幼虫便找准时机从蜗牛中钻出，再钻入附近鱼类体内，并在他们体内发育成囊蚴。
　　就这样，一个个小小的球囊被鱼肉和内脏包裹着，像一个个恐怖的生化炸弹，静待捕食者的到来。
　　而最后，当被感染的鱼类被动物吃掉后。
　　吸虫们迎来了他们的狂欢。
　　它们争先恐后的从囊中钻出，在动物体内享受血肉的盛宴，并使他们排出带有虫卵的粪便，去进行下一轮循环。
　　但若到此为止，一切都并非不可控——这是极为正常的、吸虫的生命循环。
　　吸虫们确实吸食血肉，但他们通常并不会踹翻自己的饭碗——
　　他们不会杀死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宿主。
　　相比之下，让宿主活着，为他们供给营养来繁衍出更多的虫卵显然是更明智的策略。
　　但真正的幕后黑手，却在此时才显露出獠牙。
　　他的名字叫——蠕虫新立克次氏体。
　　他从故事的一开始就寄生在吸虫的卵中。
　　他随着毛蚴从吸虫卵中钻入蜗牛体内。
　　他看着他们变为雷蚴、尾蚴，杀死蜗牛再进入鲑鱼体内。
　　他看着鱼类被捕食，看着吸虫完成循环，在哺乳动物体内开始大快朵颐。
　　蜗牛、哺乳动物甚至是吸虫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正被暗中的某种存在掌控着。
　　最后当这蠕虫新立克次氏体显现行迹时，一切都晚了。
　　他会毫无怜悯的摧毁哺乳动物的消化系统和淋巴组织，让宿主溺毙在带血腹泻和呕吐的痛苦中，连带着吸虫也死在宿主的尸体中。
　　而在一场浩劫之后，他会继续隐藏自己，于下一代吸虫卵的内部，等待另一场邂逅。
　　这种病就是由埃洛科明吸虫以及感染他的蠕虫新立克次氏体共同导致的——
　　埃洛科明吸虫热。
　　埃洛科明吸虫依照次序寄生蜗牛、鱼和哺乳动物，而蠕虫新立克次氏体寄生埃洛科明吸虫。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虽然杀死了吸虫，但症状并没有缓解，因为真凶并不是吸虫，而是新立克次氏体。
　　虽然新立克次氏体属于广义的细菌，但却和病毒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属于四不像。
　　因此及针对细菌和病毒的抗体都并不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必须选择针对性的抗体。
　　而且若患者体内的新立克次氏体被杀死，但吸虫却没有被解决，那么吸虫将源源不断的继续向患者输送新的新立克次氏体——反复感染。
　　知道了原因，李维当机立断，选择了专门针对新立克次氏体的抗原决定簇，抽血、离心、注射，一气呵成。
　　然后……由于低血压而昏迷的他就被前来找人的扎哈尔抱了回去。
　　李维这一觉睡了一整天，而巧的是，塔夫洛和图德也睡了一整天。
　　“他们这次的反应特别强烈，据塔莫所说，发烧程度前所未见，而且眼睛充血，咽喉肿大，全身都出现了炎症反应，好在没有堵塞气道。”
　　李维一边吃着扎哈尔刚送来的炖肉和面包，一边问道：“现在呢？”
　　米雅将病历翻了一页：“现在已经退烧了，炎症反应也已经消失，呼吸平缓，我让塔莫检查了他的鼻腔和结膜，不再有大量渗出液。”
　　李维拍了拍身上掉的面包渣，站了起来。
　　“行，那跟我去验收吧。”
　　等李维到达时，塔夫洛和图德已经醒了，他们在河边洗了澡，吃了塔莫送来的食物，身体虽然还有病态，但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塔夫洛看到李维，刚想朝他道谢，却被李维一句话堵住。
　　“好了，你俩被驱逐出族了。”
　　众人皆是一愣，塔夫洛小心的说道：“请问李维祭司，我哪里冒犯到您了吗？”
　　李维从皮包里拿出契约扔给两人：“之前就说好了，治好了疫咒你就滚蛋，我们启明族不是什么人都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