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说咱这片荒原上，还能长出草吗？”老米关掉了电视，瘫坐在沙发上。看了二十多年足球，他，头一次，心如死灰。
　　小米递来了一杯热水，瞟了一眼时钟，“凌晨1点了，老米同志。还得上班呢。足球可养不了咱家五口子人。”
　　老米接过水杯，小嘬了一口。52度的水，此刻化作52度的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他，说不出一个字了……
　　亚洲杯开赛前，中国队的分组，是公认的上上签。老米的记忆中，黎巴嫩和塔吉克根本就不算个对手。“儿子，你瞧好了。就这塔吉克斯坦，别看他们主教练像爱因斯坦，就是一无能鼠辈，咱国家队正反手随便拿捏的。”老米四处张望，才想起来儿子明天才到家。老米把啤酒掩回橱柜，泡了杯红茶。
　　小米在云南呆了半个月，球队倒在了八强。作为首发右边锋，五场比赛九球五助，绝对的大腿。可八强的对手，是半只青训梯队的原班人马。小米进攻乏术，队友更是被对手无情的肆虐，一场0比9的惨败，场边刺耳的大翔守住……小米的道心，破了。熟悉的国粹，被踢上看台的水瓶，一张可有可无的红牌……
　　收拾完行李，即可动身去高铁站。别了，美丽的滇南古镇。驴友的梦中情地，水汽缭绕；小米的折戟之地，乌云难散。大巴车走进了市区，路过一家名为忆江南的饭店，顷刻间，思乡之情从泪腺溢出。小米是多么怀念泰县的鱼汤面啊！十二个小时的高铁，队友们都在呼呼大睡，人不是机器，真的---太累了。可小米此刻却异常的亢奋，反复地回看录像，“我倒要看看，一个瘦削的边后卫，凭什么能摁死自己！”
　　“前方到站，泰县。请本站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列车行驶方向右侧下车。”“米哥，到家了。别玩平板了。”航母推了推小米。”阻森尼（咋啦）？”小米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了。着急忙慌地把平板塞进了鞋包，拽着行李下了车。
　　国家队第一场比赛，被塔吉克斯坦压着打，老米属实看傻眼了。这他喵的踢得什么玩意。一壶红茶，半场就全灌进肚子里了。拉开窗户，来了根华子，老米才缓过神来。
　　第88分钟，中国队右侧角球开出，小朱打入一粒漂亮的头球。“好球！！！”老米嚎了一嗓子，妻子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解说：Var介入，进球取消，被判罚进攻球员越位位置干扰防守。
　　“老子他妈亚洲二级裁判员证还搁壁橱里摆着呢！这哨子能这么吹啊！你有水平……”再看看桌下，一扎空瓶的啤酒，散落一地。
　　“爹，老爹。老米！！！”精神恍惚的老米，被这熟悉的喊声唤醒了。在此之前，他还沉浸在昨天的争议判罚里，难以自拔。老米挤出了熟悉的笑脸，习惯性地看向儿子的脖子，可这次没发现任何的奖牌。“这回子比赛咋样啊？第几名啊?”
　　老米尴尬地问出了如此不识趣的问题。小米比划了个八，接着摊了摊手。“第八名也是很好滴，毕竟这次是全国比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爸，我们输了九个球……”
　　从火车站到家，老米开了半个点。二人深知沉默是金的宝贵道理，一个字都没说。人类的悲伤，终归是各不相同。
　　老米：咱国家队咋就能被塔吉克斯坦压着打呢？
　　小米：第一次碰职业队就被虐成这样，我还有机会踢职业吗？
　　一场冷空气南下，泰县冬色渐浓。
　　“爸，半个月没着家了，我想吃鱼汤面。”车在临近小区前，提了一脚油门，驶向了菜市场。
　　“儿子，你记得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吗?”小米摇了摇头。老米比划了到小腹的手势。小米侧过身子朝父亲看去，记忆里笔挺的腰霎时驼了几分。
　　“老板，还有野生的鲫鱼吗？”“大的没了，还剩几条小的，全要不？给你便宜点。”老米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的工夫，鱼的内脏被处理干净了，老米顺手将砧板旁的塑料袋递给小贩。
　　回到家里，米大厨起锅烧油，一顿娴熟的操作后，静待蛋白质和胶原蛋白与水的巧妙结合。
　　小米坐到了沙发上，整理起了行李。满是污渍的刺客，让人又回到了飘小雨的昆明。拾起里面的坏球袜，瞥了一眼脚边的垃圾桶，全是喜力啤酒的空瓶。“老爸，昨天田叔来玩了？你俩咋又dou（喝）了这么多呢？”老米吸了一口烟，走进客厅，略带愁容：“昨天亚洲杯揭幕战呐，国家队和塔吉克斯坦踢平了，整场比赛被塔吉克斯坦压着大，好不容易进了绝杀球，被一个争议的判罚毁掉啦（话突然梗住）太丑陋了……”
　　“没事儿，咱还有两场呢。这一场又没有丢球，至少防守还说得过去，不像我们……”
　　“爸，面再煮就烂了，看着点锅。”火熄灭了，人可算醒了。“坏了坏了，我尝尝啊，（嘶溜一声）还凑货，儿子，我给你盛出来。”过程虽然不靠谱了点，但味道绝对靠得住。小米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了。对于泰县的孩子，一碗家里下的鱼汤面，足以慰藉任何受伤的心灵。这一刻，没有人在昆明输过球，倒是昆明的雨，挺让人回味的。
　　老米不是孩子，吃喝是慰藉不了的。成年的悲伤只能自己扛，老米深知这个道理。
　　那天还在加班，老米坐在工位上，看完了对阵黎巴嫩的比赛。老米精神有些恍惚了，可能这个时候，小酌点，人会清醒吧。
　　这场比赛，小米看了，如鲠在喉。站在鼓励式教育的角度上，我们确实在控球，射门上更占优，可这优势真的在场面上帮助到球队了吗？并没有。小米踢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对球队做过多的指摘。但这是亚洲杯，咱们面对的是正儿八经的弱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除非，我们承认，现在的中国足球，就是看不到亚洲足球发展的车尾灯。过去几年我们所尝试的规划外籍球员，都化为泡影了。“本来输球拿个第八，已经让人很难受，现在又填一堵。正印了那句梗，看中国足球，就是给自己添堵……”
　　手表屏亮了，上面显示着01:00的字样。房间里，妈妈的熟睡，与父子俩的愁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老米到底啥时候回家呢？
　　他，没有回家……
　　单位旁边的烧烤摊，他独自搓了一顿宵夜，然后在同事的折垫床上，应付了一晚。小米实在熬不动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夜似乎特别短，短到卢女士（小米的妈妈、老米的妻子）眼睛一睁一闭，就开始忙碌，做好的早饭，放进保温盒，留了张叮嘱的字条，掩上门，就投入到普通人的一天了。
　　这一夜似乎又特别长，老米失眠了。床老嘎吱嘎吱响，没办法，这是人家中午午休的，哪有家里的舒服呢？更何况他的心事儿，实在堵得慌，而且，没法疏通。小米做噩梦了。梦到那场八强赛，那场0比9的大败。被职业梯队支配的恐惧，让他哪怕睡着了，都依然眉头紧锁。
　　你问我，他俩为啥这样？因为他们都热爱足球。
　　“儿子，晚上就是生死战了，我请了明早半天的假，咱爷俩在家喝点?”老米似乎忽略卢女士的存在。“又整这死出，儿子还没成年呢，教他喝啥酒？”“就几个月的事儿了。”
　　是的，小米还有四个月成年，他出生于2006年5月24号。今年是2024年，作为泰县中学的学生，他还有一百多天，就高考了。
　　“儿子，你听你爹的还是你娘的？”老米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了这种得跪搓衣板的话。
　　卢女士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摆了摆手，表示随他俩。这次，她不管了。
　　面对卡塔尔的生死战，在裁判的哨声下，开始了。
　　“破釜沉舟，就干卡塔尔。”“好球好球，机会跑出来了。”“差点啊，小韦。太可惜了，脚踝再锁紧点，角度拉开点，这球就有了啊！不上主力，你也就这水平。”上半场结束，俩边均没有建树。
　　（咕咚咕咚）半杯酒进肚……
　　“儿子，虽然咱现在的水平，肯定是不如15年的国家队了，但是咱再努努力，进淘汰赛还是有希望啊！”剩下的半杯酒，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阿菲夫，哈桑，老熟人来了。”刚念叨完，卡塔尔一次完美的角球配合，弧顶无人盯防的哈桑，接到阿菲夫开出的角球，一计桃花影落飞神剑，完美致敬帕瓦尔。比赛，还剩不到30分钟。
　　之后的过程，不太想说了，反正看了的人都挺绝望的。没太大意外，我们被22年世界杯东道主，送回家了。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儿子，你说咱这片荒原上，还能长出草吗？”老米关掉了电视，瘫坐在沙发上。看了二十多年足球，他，头一次，心如死灰。
　　老米被扶回了房间。望着那失落的背影，这个养育他十八年的中年男人，一个生性坚强的父亲，突然变得陌生了。那个曾经带着他，在奥体中心南看台，疯狂呐喊着蓝色信仰永不灭的人，在此刻，他的足球信仰，破碎了。
　　这一夜注定有些特别。老米望向天花板，那些以弱克强的比赛，不断在脑海浮现。但是，他发现，18年之后，记忆的胶卷就断了。原来，现在的我们，这么的不堪。一阵酸楚，不禁涌入心头。摆了，睡吧，好好的睡一觉。凌晨三点，老米进入了梦乡。
　　让我有些意外，小米失眠了。小米对国家队的情感，没他爹重，在他印象里，国家队就是负多胜少，上届的世预赛，更是连越南都没踢过。
　　那么他的心事儿到底是什么呢？
　　把时针拨到前天，那天老米又在加班，家里只剩小米和卢女士两个人。小米在完成寒假作业，这次云南行，他落下了不少。（叮铃叮铃)“妈，电话响了。”“我在切水果，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卢女士放下水果盘，加紧走回了房间。
　　“喂，是米卢妈妈吗？”手机默认是免提，小米听到动静了。卢女士一个箭步，把房门关上了。
　　米卢就是小米。老米和卢女士是02年结婚的，那年主教练米卢带领中国队首次打进世界杯。那年，满腔热血的老米，带着卢女士看了中国队的第一场世界杯比赛。06年，小米出生了，老米看到孩子是个男孩，想都没想，既结合了二人之姓，又表达了对功勋主帅之敬，米卢出现在了泰县的一个普通家庭里。
　　卢女士，打完电话了。她把果盘，端到了儿子的桌前。“李老师和你说啥了？”小米率先开口。“就是说，比赛结束了，你的所有重心就是高考了，让你好好学习，作为一名冲击211的学生，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他也知道，你们只拿到了第八，前六才有资格认证国家一级运动员。单招基本不可能了……”
　　小米是纯文化进的泰县中学。高中他选了物化地，成绩也一直在中上游。所以爹妈，都不太反对他踢球这件事。
　　“四月还有场全国赛，代表县队去参赛。”“单招是五月，首先你能保证进前六吗？第二，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妈妈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小米高二脚踝重伤过，歇了五个月，才恢复得差不多，那段时间也是小米文化课最好的时候，他第一次考进了班级前十。“妈，我知道了。这件事儿，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眼下我会把学习弄好的。”
　　儿子大了，管不住了……
　　卢女士出去了，小米从桌兜掏出手机，他收到了一条消息，一条试训消息，一条来自南京奥体中心的消息。
　　这就是小米的心事儿。关于他的足球生涯，在这一刻，他迷茫了。他在想，十年后，他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