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周，联盟的例会都没有开。李越隔三差五的会请周亮一起吃个饭，主要是了解一下他的状态，也随便聊两句，让他放松一下。
　　还好，周亮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他说自己正在办理离职手续，打算离开广州，到外地去发展。
　　李越问他去哪里，周亮说准备去重庆，还在联系当中。李越又问他为什么要去重庆，他说因为那是长江的上游，如果往长江里倒一杯酒，相信家在中下游的陈曦能够尝得到。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做片刻的停留，除了偶尔的感慨与心痛，一切似乎又逐渐归于平淡了。
　　一个多月的最后一天，李越从一家医院回来的路上，接到了一条温雪华的传呼留言：六点，中山纪念堂。
　　由于正是下班时间，有一点堵车，李越到达中山纪念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
　　他急匆匆地跑到大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温雪华，正站在一棵行道树下的荫凉里踱步，看到李越，立刻迎了上来。
　　“抱歉、抱歉，”李越有点气喘吁吁地说到，“路上堵车，我晚到了半个小时。”
　　温雪华并没有在意李越的道歉，而是一边递给他一包纸巾让他擦汗，一边直接说道：“越哥，我要走了。”
　　“走？哦，是是，时候不早了，你是该回去了……那？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么？”李越一边擦汗一边问，也有点懵。
　　“不是……哎呀！”温雪华急得跺了一下脚，“是我要走了，离开广州，回茂名，不回来了！”
　　“啊？这样子啊？”李越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不着急，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去吃个饭，一边吃一边慢慢说。”
　　“算了，不想吃，就在这里坐一会吧。”温雪华答应了一句，一边向纪念堂的院子里走去，李越只好跟上来。
　　只听温雪华继续说到：“我前天已经向郑总提交了辞职报告，这两天也把工作交接好了，明天开始就不来上班了。”
　　“你这不声不吭的，悄悄办好了才说，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李越紧走两步，两个人并肩向院子里面走，“为啥这么急啊？”
　　“上次跟你说过我男朋友的事，他那边已经确定了，今年年底就要转业了，我们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你上次说的是对的，从各个方面来分析，对我们俩来说，最好的生活地点确实是县城，所以我们决定回去了。
　　我们打算回去以后凑钱买辆车，给他跑出租，我就到当地的公司或者学校找一份工作，家里亲戚朋友离得近，容易来往走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相互帮帮忙，这样日子可以过得更安稳。
　　他还需要半年多的时间，也要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才能走，我们都已经跟家里打了招呼，我姑姑最近在县城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过几天可以过去面试。我就准备先回去，租个房子，收拾、准备一下，先上班，等他这边办好了离队手续，就来找我。”
　　“嗯，你们考虑得很周到，也很现实，我觉得你们这样安排非常好，祝福你们。”李越真心地觉得，她们这样的安排是务实而可行的。
　　“本来最开始我们是打算留在广州打拼的，你上次说的那些话给我的启发很大，我和我男朋友分析比较了一下，觉得留下来生活压力确实太大了，回去可以更轻松一些，可以过得更自在、更愉快，一定会更幸福。谢谢你哦，越哥！”温雪华粲然一笑，神情似乎平添了几分妩媚。李越以前没太注意，现在觉得皮肤黑的女孩子其实也有一种别样的美，就像郑世真脸上的雀斑在某个时候也可以妩媚动人一样。
　　李越也不由得想起了陈曦，如果她也能与她自己和解，后退一步，回到老家重新开始，那一定会是海阔天空，她也一定能够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她的父母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说不定她还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
　　她就是追求完美，对自己太过严苛，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这既有家教和传统的原因，也可能有小说和影视剧的影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满大街的言情小说，爱情诗句，以及那些死去活来的校园恋情影视剧，影响了无数的少男少女，尤其是那些纯情的女孩子。
　　“八十年代新一辈”这帮青年人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回过头来再看那些发生在高中、大学的爱情故事，多半会摇头一笑，原来那些美好的诗句和海誓山盟是那么的单纯，却又是那么的幼稚，有时候甚至还是那么的可笑。
　　其实，古今中外，人生哪里有什么圆满，“十全九美”已经是十分精彩的人生，何苦要追求“十全十美”呢！
　　走到一排长椅跟前，两个人坐了下来，东部海边春天的夜晚来得比较早，还不到7点，天色已经有些黑下来了，院子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除了他们俩，远处还有三、五个人，看情形像是已经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老年人。
　　温雪华看着那几个老人，有些羡慕又有些担忧地说：“经历了一些事才知道，人年轻的时候都想做点大事，可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日子，平凡和单调才是真实的生活。
　　要是我老了，还能像他们一样，这样无忧无虑地相互陪伴，在一起散步，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了，至于最终做了什么事，到了这样的年纪，恐怕都已经不重要了……
　　对了，我们茂名的荔枝很好吃哦，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就吃过，他不是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么。以后你找个时间来吃荔枝吧，我带你去荔枝园的林子里面摘了吃。我们当地还有很多、很多有名的小吃呐，我都带你尝尝。”
　　李越也看着远处的那几个老人，心里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想起了妻子和孩子。“谢谢你，”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温雪华，诚恳地说，“你的这些话也启发了我，我也要认真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嗯，你肯定还是要回去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温雪华拉了拉李越的胳膊，“那你还能来广州，还能去茂名看我吗？”
　　“嗯，我回去的具体时间还没定，但应该也快了，去茂名……我想机会……还是有的吧。”李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人就是这样，见面容易分别难，就像现在，说句什么好呢？而且，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两天后，温雪华走了，她没有跟单位的人辞行，是悄悄走的。在车站的时候，她给李越发了一条留言：“越哥，我走了，谢谢你！要记住我哦。”李越顿时感到眼眶一疼，泪水在眼眶里翻滚，又流进了嗓子里，咸咸的，涩涩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越接到妻子的电话，告诉他，他们单位刚刚出了一条新政策，允许考研了，但只能是在职的，她是昨天才知道的。
　　今天是琴岛医学院今年招生报名的最后一天，由于找不到李越的标准照，她就从结婚的照片里找了一张，剪成了标准照，替他报了名，这会儿刚回家，让他尽快回去，准备一下，复习考试。
　　李越放下电话，愣了一会儿，觉得是一件好事，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感觉。看看时间还早，就去儿外科找到了商奇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甚至包括结婚照剪成的标准照。
　　商奇文笑了一下，夸了一句：“你们家王姑娘还真是果断坚决昂，”然后坐直了身子，从病历夹上抬起头，看着李越，说了一句：“看来，你得抓紧去订票了。”
　　李越“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别的，两个人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李越先去附近的代办点买了一张机票。然后就去了一趟公司，把一份手写的辞职报告当面交给了郑世真，并且一再说明非常感激郑总关键时候的帮助。
　　郑世真接过报告，愣了一下，笑了笑，说：“其实你不用这么正式的，你还在试用期，要走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嗯，无论如何，非常、非常感激您。希望也相信您以后会做得越来越好。”说着，李越给郑总鞠了一躬。
　　郑世真急忙站起来，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谢我，其实我该谢谢你的，你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真的。”
　　“您客气了，那真的都是我应该做的。”李越点了一下头，转身拉开门要走。
　　“走吧，都走了，你们都走吧！”郑世真突然把辞职报告抓起来、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到地上。
　　李越停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走出了办公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李芃和麦贤超都跑医院去了，李越也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了。人生的路上，这样的同事和朋友有很多，能够愉快地相处，已经是不浅的缘分了，不必去刻意地强调，悄悄地来和悄悄地走，其实是更合适的方式。
　　李越回来后，先约房伟和商奇文一起吃了个饭，两位老大哥都没有再说去和留的事情，只是聊了聊一些当下的新闻，或者说一些当年在学校读书时候的旧事，两瓶白酒喝完，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李越又去见了张诚主任，跟他说了要回去的事，张诚特意组织了一场老乡聚会，给李越送行。大家热热闹闹地喝酒聊天，聊得兴起还唱两句，完全没有离别的惆怅。只是在临别时说，什么时候回来，要提前打个招呼，再聚聚，李越也让大家回山东时要通知他一声。
　　接下来李越又分别给汤老师、岳主任、孙建平和徐东辉打了电话，感谢他们的帮助和关心，希望他们有机会去山东玩。
　　李越专门抽时间组织联盟一起吃了个饭，一是向大家辞行，二是给周亮送行，三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帮助，也祝愿在大家以后的日子里过得更好。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再说陈曦的事。
　　临别时，两个女孩子抽抽搭搭地快要哭出来了。李越拍了拍她们的肩头，笑着说：“从小学毕业开始，我们就开始学会告别了。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相逢、又不断告别的过程，小时候哭哭就算了，现在是大孩子了，不要再哭了。在一起时要珍惜，该告别时就告别。”
　　然后又分别跟两个男孩子拥抱了一下：“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保重！”
　　两天后，周亮走了，去了重庆。
　　李越又抽空再去了一趟六榕寺，这座寺庙的香火一直很旺盛，不是因为苏东坡来过，而是寺庙的香火。里里外外的香客非常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简直如同小时候赶庙会一样，门口的水果摊忙碌到停不下来，人们也根本不讲价钱，称好了给钱就走。
　　院子里香烟缭绕，火烛通明，让人感觉空气都是热的。到处都有男女老少的香客，在默默地烧香跪拜，虔诚得令人感动。
　　前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手里捧着一大把点燃的香火，在每一个神像面前礼拜祈祷，又在院子里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礼拜祈祷，香火随着她鞠躬的动作闪耀着，烟雾笼罩在她的四周，彷佛让她也有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一位满面红光的大师正声若洪钟地与客人交谈，客人好像很尊贵，围在大师的身边频频点头，彷佛正在顿悟，也像高人一等。
　　每当有香客在佛像前跪拜的时候，坐在香案旁边当值的和尚，都会随着香客磕头的动作，敲响面前的铜磬，清脆悠扬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余音袅袅，庄严而神圣。
　　香客们的慷慨很快就有了成效，两个年轻的和尚收拾起香案前已经放不下的橘子、苹果、香蕉等等水果，装满两个筐，用一根扁担挑起来送出门去了。
　　香案下的帷幕一动，另一个年轻的和尚两手捧着一大把钱，从下面爬了出来，把手里的钱交给等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师傅，又钻回到香案下面去了。师傅用一块黄色的绸布把钱包裹起来，往腋下一夹，转过身急急地往后面走了。
　　正在这时，不知道因为什么特别的缘故，寺院里突然开始击鼓撞钟，一时间只听钟鼓齐鸣，“当~当~当~”，“咚~咚~咚~”钟声激越、鼓声隆隆，一齐在寺庙的上空飘荡、回响。
　　钟鼓的声音彷佛超越了时空，正在越过寺庙的上空，越过城市、越过山川田野，传向无边无际的远方，传向遥远的天际，越来越远，越来越弱……
　　突然之间，钟鼓的声音似乎又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齐在李越的脑子里轰然作响，振聋发聩，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呆立在观音殿前面的屋檐下，彷佛灵魂出窍，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在不知不觉中，泪如雨下，涕泗滂沱，却又愉悦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