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有云：“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
　　大意是：如果你乘船在河，有空船来碰你，你大抵不会生气。可是如果碰你的船上有人，你便会勃然大怒。其实结果都是有船来碰你的船，有没有人未必那么重要，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差异？
　　或可说：外物皆是泡影，所有的对手都是自己而已。
　　坟地按罗月的意见定了下来。在出殡日期上，又有分歧。
　　掌坛道士说，近期没上山（出殡）的日子，最好的日子应在九天后的凌晨四点。这次便是深笃玄学的大伯父都不淡定了。九天，太长了。情况非常具体，一则这大夏天的，遗体会坏，那就得租冰棺，外加锣鼓道士按天的收费，以及人吃马嚼的，花费着实不菲。二则花费也就罢了，可各人有各事，要拖着娘婆二家一大堆子人一同折腾十来天，实在疲人。三则每夜必要有孝子跪灵的，罗月是独子，没个替换，恐怕人会撑不住。父亲虽没太多主意，也深知压力很大，找来道士同至亲几人商议，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往前展期。
　　那道士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道：亡人走得突然，对这阳世甚是留恋，诸多牵绊需要时间做些了结。这上山日子若未选好，犯了煞，会令亡魂走得不安生，甚至亏损了三魂七魄，未来回归黄泉，二世投胎都会大有影响……
　　罗月听得此处，大受刺激，并不与家人商议，便断然道：好！就按掌坛师定的日子来办！
　　众皆愕然，万不料平日里完全不信这一套的他会如此绝决同意。只是他是唯一的孝子，且已经见识了他的专断与一意孤行，此事基本就这般定下来。
　　对于罗月的抉择，最觉不可思议的是晓然。待众人各忙各去，晓然把罗月拉到里屋，眉头紧锁，急切问：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相信那道士说的一套？你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吗？如果另外有生意，他们马上就会说最近有日子，要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我小叔是警察，他最了解这些个神棍了，真正需要的时候，哪怕是第二天也是可以有日子的……
　　罗月冷然打断她：我搞得清楚，这是传统习俗，不是封建迷信！或许道士有他的想法吧，可被骗了又怎样？无非是花点钱和时间而已。再说他讲得也不无道理，妈走得那么突然，她真的会留恋这世间，她还需要时间来与这世界告别，走得太仓促，她会不安的。说着，眼睛又开始泛红，语气也变得愈加生硬。
　　晓然脸色阴晴变化，也渐现冷意，道：我晓得你伤心、悔恨，但凡是说对你妈妈有一丝好的你都会全力去做去完成——不管是真还是假。我能理解，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应当清醒一些，你得考虑现实的条件是否允许。我问你，国家规定的丧假是几天？马上期末考，你要不要想一下你班上那些娃娃？你要不要顾一下你们家里两边放下工作的亲戚朋友？你要不要考虑需要的大额支出？你要不要想想你一个人跪八九天能不能扛得下来？
　　罗月一股子邪火冲上颅际，梗着脖子道：哪里管得到那么许多，只要妈走得安心，我就跪死在那里都行！
　　晓然心里一声叹息，他已然走火入魔。绝不能任由他这般折腾，她有义务叫醒他：你醒醒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像一个读了书的现代人吗？你这完全是在自我折磨，自我感动，你以为这样是为你妈妈好吗？你这叫自导自演，自我加戏！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自我麻醉，来为自己当初的过责开脱？！
　　罗月听得这些质问，句句都击在他的痛处，可恰恰因为这般，没让他醒觉，反激起戾气重重，他脱口说出立马就后悔的话：你永远都是这样，你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那么咄咄逼人，你永远都是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平日里我忍你，让你，可这是我妈的后事！哪怕是毫无意义，哪怕是自导自演，哪怕是自我感动，都与旁人无关！
　　晓然不可置信地望着罗月，眼里飞快蓄满泪水。她愣了片刻，如坠冰窖，喃喃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形象，原来我就是个旁人，原来我都是在自作多情。
　　罗月的心揪起来，却在内里感到强烈的痛楚里升起一股残酷的快意。他把脸扭过去，狠声道：明天你就走吧，不用陪我在这里折腾。
　　晓然抬起脸，森然道：罗月，你什么意思？
　　罗月眼睛空洞，与她对视：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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