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奇是在河边和海边长大的人，自小就在河里摸虾海里抓鱼，河里耍海里游，水性好的很，是游泳健将。
　　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他先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内寻找，没有找到。他又往靠近中间水域的方向来回寻找。
　　河岸上的人越聚越多，都在注视着河面，屏息静气地看着。
　　进入暴雨季节的夹河，河面变宽变阔，河水变浑加深，水面平静，水下却暗涛汹涌。这几年开发建楼，河中采砂，河中形成好几个大坑。
　　万有奇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潜入坑底。
　　沙坑边上，他的燕子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口里鼻里都是沙………他的燕儿折翼沉沙了，一阵阵的揪心，一阵阵的撕疼，万有奇抱起他的燕儿，拂净她面上的河沙，拉着她的手浮出水面。
　　当万有奇抱着海燕上了岸，人群围拢过来。宋厂长上前握住金海燕的手，放声呼叫：“金院长，金院长—”
　　滔滔奔流的夹河水呜咽着，它是在自责还是在怜悯？天上的云朵时聚时散，它是垂询还是在告白？万有奇双手托举着他的燕，一步一步往家走，他要把他的燕带回家，他的心疼得没了知觉了，世界停顿了，安静了，他只感觉到他的燕身体在慢慢地变凉……
　　人们跟在他身后，他们要把金老师送回家……
　　万大妈看见直愣愣的三儿子托着水泠泠的海燕进了家，“我的天呀！这是怎么啦？”大叫一声一腚蹲在地上……
　　万福源急匆匆地回来了……
　　万家的老大老二跑步回来了……
　　万家的老大媳妇老二媳妇急火火地回来了……
　　万家的小儿子万有亮也从市里赶回来了……
　　万家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了……
　　杨浩得知消息，奔来了。他进门朝安放在灵床上的恩师磕了三个头，大放悲声，扶尸疼哭：“金老师，金老师，我害了你啊！我的恩师啊！”
　　福地县成立了金海燕老师治丧小组，民政局孙局长主持追悼会。
　　《东莱日报》发讣告，沉痛悼念金海燕老师。
　　金泰祥夫妇接到噩耗，携儿子金钢一家回福地，万有奇跪在金泰祥面前，痛哭不起。
　　万家挂起了黑纱，金海燕老师的灵堂设在南屋，她的遗体安放于鲜花丛中，两旁摆放着福地各界送来的花圈，灵堂挂着横幅：福地之母——金海燕老师追悼会，万美芳、万美华姐妹跪在母亲灵前悲哭不止。
　　福地的机关事业厂矿企业人员，金海燕老师生前学校的领导同事学生、城乡居民前来吊唁金海燕老师，队伍在万家门口排起了长队。每十人一组，一拨一拨地鱼贯而入进屋和金海燕老师告别，时间整整持续了三天。
　　追悼会后，老大万有轩、老二万有堂、老四万有亮、民政科长杨浩四人要把金海燕老师的遗体抬上灵车去火化，这时万有奇扑上去，大叫：“海燕，海燕啊，你丢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当年蛤垆山巅我们一起看仙鹤起舞，相约今生今世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现在你却先我而去，你不守誓约啊！”他抚尸恸哭，坚决不让搬动海燕的遗体。金教授夫妇也不仅泪流满面，金夫人也拉着女儿的手，哭泣不止。
　　老大老二说：“三弟，你不能这样。天气太热，不能再放了。”
　　万有奇仍不松手。
　　万有亮说：“三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三嫂走得不安心啊！”
　　“我就是要让她回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天也离不开你三嫂啊！”万有奇疼哭：“她就是瘫了傻了我宁愿伺候她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啊！现在她突然离开我，让我怎么接受得了啊？海燕，海燕—-”万有奇仰天长啸，捶胸顿足，悲痛欲绝，神志恍惚。
　　众人皆垂泪。
　　金泰祥上前安抚他，说：“有奇，海燕走了，我们的心都痛。人总有一死，我女儿金海燕死得重于泰山。她的人生虽然短暂，却是有声有色，光辉灿烂。她去世了，却得到福地万民的爱戴，得到了你坚贞不渝的爱情，我女儿金海燕选择留在家乡值啊！我们一块上车，送她最后一程吧。”
　　灵车在福地县城的街道缓慢行驶，哀乐声中，街道两旁是送行的人群。远处乡村来的村民跟着灵车撒纸钱，以他们的祭奠方式为万大夫的妻子金海燕送行。
　　当灵车经过县城北面的渔村时，一群群一队队的渔民等候在村边的路旁，他们在村长的带领下，扎起了松门，松门上写：送别万有奇夫人金海燕老师。道路一旁摆着祭祀的供桌，供桌上摆放着祭品。
　　灵车一到，村长跪下，村民们都跟着跪下，一些治好病的妇女忍不住悲痛，疼哭起来。
　　灵车停下，接受渔民的祭拜。
　　灵车每经过一村，村村都如此。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万有奇悬壶济世免费行医十几年，心济苍生，他们回馈他的爱人最真诚最高规格的礼遇。
　　这也是医者仁心之所得啊！
　　火化完毕，万有亮捧出了骨灰盒。万有奇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肯撒手。他一路上抱着，脸贴着骨灰盒，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
　　福地的丧葬习俗是当天骨灰入土为安，可是万有奇怎么也不让入土，他和人争论：“下雨天海燕淋着雨感冒了谁给她治？下雪天冻着怎么办？你们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大山里，她和谁说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万福源问。
　　“等我也死了的那一天，我陪着海燕一快下葬。”万有奇答。
　　众人不忍心和他分辨，只得由着他。他把金海燕的骨灰盒安放在自己的卧室，早晚守着。
　　奇怪的是，金海燕的骨灰放在家里，家里人都不害怕，独独万美华不敢进屋，一进屋全身颤抖。她从此住校，不再回家。
　　丧事办完，金泰祥一行要回BJ。栾大妮对金钢说:“有志高考也考完试了，我想带着有志在老家住几天，你和爸爸妈妈先回吧。”金泰祥夫妇、金钢都同意。
　　栾书记已经续弦，栾大妮就住在万家西厢房。
　　一晃，金海燕老师去世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万家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多了万有奇憔悴的身影。他抱着海燕的骨灰盒夜夜哭泣，有时夜里还会到夹河边哀嚎，整个人近似疯癫。几个月的功夫，万有奇满头青丝变白发，人一下苍老了十岁不止。
　　万大妈和万福源受到打击，精神身体大不如从前，好在有栾大妮里里外外帮忙照应，万家还有主事的人。
　　胶东的五月，天还是凉爽的。
　　春天的夜，淡月笼纱，在这寂静如水的夜晚，万有奇展卷夜读，他的身心是疲倦的，心绪是不宁静的。想起夫人在世时，家务事他何曾操心过？他只需要读他的医书，医治他的病人。今时今日，这些他都要操心了！他倦怠地从书桌前站起来，不由得在房间跺起步来。没了女主人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万有奇沉思起来。恍惚间，金海燕端着一碗粥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的脚步是轻盈的，她的面容是沉静的，啊！多少个他展卷夜读的深夜，夫人送来夜宵，夫妻共话，红袖添香，从来也不曾疲倦过啊！怎么此时此刻这么身心俱疲呢？他回神定睛，原来是长女美芳！呀，美芳的神韵和她妈妈是多么神似啊，她今年有十八岁了吧！
　　美芳把粥放到书桌上，说：“爸爸，夜深了，喝碗粥吧。”
　　“你怎么还没睡呢？”万有奇问道，“明天还要上学呢！”
　　“爸爸，我不想回市一中读书了。”
　　“为什么？”万有奇吃惊地问。
　　“爸爸，你太累了，我心痛。我想回家帮你。”美芳说。
　　“回来操持家务？为了这个家？你糊涂了吧？美芳，你回家是能挡风还是能遮雨呢？咱们这个家困难是暂时的，爸爸不想因为家里一时的困难耽误你一生的前途啊！”万有奇说道这里，想起早逝的妻子，看着眼前懂事的长女，不仅有些涕然，热泪差点流下来。“你要相信，咱家的日子肯定还能过好，你要相信爸爸。”
　　美芳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万有奇急了，“当年，爸爸高考，WG爆发了，高考无门啊。没上大学，是爸爸一生的遗憾啊！我不想我的女儿有遗憾。”
　　美芳望着父亲沉郁悲戚的目光，抱住父亲，痛哭道：“爸爸，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你还是之前的爸爸吗？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整个人都颓废了。”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万有奇说。“你妹妹呢？”
　　“爸爸你忘了？自从妈妈去世后，妹妹就住在学校不回来了。”美芳说。
　　“是呀，美华有大半年的时间没回来了，我怎么就忘了呢？”万有奇说，“明天你赶紧去上学，不要因噎废食。你的成绩比你妹妹好，争取考上大学，毕业了再回来帮爸爸也不晚啊！”万有奇劝道。
　　金海燕老师去世一周年前一天，万有亮从市里回来了。自从他三嫂去世后，家里的事他一直放心不下，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商谈三嫂骨灰下葬的事宜。
　　老大老二听说四弟回来了，也来到老宅商量三弟妹周年祭奠的事宜。改革开放，他们兄弟俩从木器厂辞职单干，兄弟俩遗传了父亲万福源精明强干的基因，又因工艺精湛，眼光前卫，生意十分兴隆。现在两人合伙买了土地，建了厂房，是富甲一方的大老板了。
　　万有亮年轻有为，现在是市局的领导干部。万福源的四个儿子，四条好汉，个个有作为。
　　若论济世救人以慈善扬名，首推老三万有奇，若论政坛精英，那自然是老四万有亮，论地方富豪，富甲一方的企业家，非老大老二莫属了。提起万家四个儿子，万福源自豪满满地说：此生没有白来一回，种地没有秕种子。
　　眼下的老三万有奇，沉溺于丧妻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万有亮把兄弟们聚在爸妈的屋里，一齐劝说万有奇。
　　老大先开口，说：“三弟，今天我们兄弟四个聚一起，来和你商量商量三弟妹明天周年祭奠的事。”
　　“是啊，明天就是弟妹去世一周年了，祭奠的事我们商量商量。”老二也说。
　　“祭奠吧。”万有奇说。
　　“问题是在哪里祭奠呢？”兄弟三人齐声问到。
　　“合着你们今天是来劝我让海燕骨灰下葬啊！门都没有！”万有奇说。
　　“那明天在哪祭奠三弟妹？”老大老二问。
　　是啊，明天是海燕的第一个周年祭奠日，在哪里祭奠她呢？万有奇茫然不知如何，说到了亡妻他就想到了夹河，他说：“在夹河岸边吧。”
　　老大老二惊诧地看着万有奇，他们的三弟做事向来异于常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没想到这么离谱！
　　万有亮说：“三哥，我们祭奠的是三嫂的亡灵，不是去祭奠河神！”
　　“是呀，你把弟妹的骨灰盒放家里，我们去河边祭奠谁？”老大老二齐声问。
　　“祭奠的时候我抱着海燕的骨灰盒去。”万有奇说。
　　“骨灰盒放在哪里？”万有亮问。
　　“我抱着她，你们祭奠吧。”万有奇答。
　　“我们是祭奠你还是祭奠弟妹（三嫂）？”三兄弟齐声问。
　　万有奇不答话。
　　万有亮说：“三哥，民政局杨科长和我联系，县里授予三嫂见义勇为烈士荣誉称号，骨灰安放在烈士陵园，明天县里组织——，孙局长”
　　不等万有亮说完，万有奇打断他说：“你少在我面前提那个小崽子，我管他什么杨科长还是什么马科长的。”
　　万福源眼见三个儿子劝不动一个儿子，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他朝万大妈使眼色。
　　万大妈心领神会，你看着有奇问：“三儿，这一年了，海燕梦里来没来找过你呀？”
　　“找过，找过好多次呢。”万有奇答。
　　“她和你都说什么话？”万大妈问。
　　“她不说话，也不笑。”万有奇答。
　　“她穿着什么衣服？”万大妈问。
　　“好像是一件纱一样的白袍子，恍恍惚惚不真切。”万有奇答。
　　“昨天晚上啊，我梦见海燕了，她呀，穿着你说的那样的白色的薄袍子，飘飘悠悠地来到我面前，说她冷啊。”万大妈说得绘声绘色。
　　“我每天晚上都给她盖被子的。”万有奇说。
　　“她现在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咱阳间的被子她那边不好使。”万大妈说。
　　“那什么好使，你说我去给她弄。”万有奇赶紧问。
　　“她那边的被子是黄土，她只有盖上了黄土她才不冷呢。”万大妈说。
　　万有奇不言语了。
　　万有亮强化说：“三哥，你不能按照阳间的生活方式照顾那边世界的人，她有她的世界，那个世界和咱们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你忍心让三嫂在那边受苦吗？”
　　“那么我过去陪她好了。”万有奇干脆利落地说。
　　万大妈一听三儿要殉情，大放悲声，哭诉到：“这个狠心的三儿啊，不要爹娘了，不要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了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吗？我这就去死吧，我跳河死了吧……”万大妈起身就往门外走。
　　老大老二赶紧阻拦。
　　万福源火了，他站起来，怒斥到：“三儿！你醒醒吧！死人逼死活人吗？”
　　万有奇是一个为了妻子什么都能舍得的男人。万福源的一番话，击中了他！他猛然清醒了，最终，他同意金海燕的骨灰入土为安。
　　“海燕入葬烈士陵园，我百年之后能和海燕合葬吗？”这时的万有奇情智像个孩子。
　　“不能，你不是烈士。”万有亮答。
　　“我不能陪着她，她一个人在烈士陵园孤孤单单的，不行。”
　　“那你要怎么办？”万家三兄弟齐声发问。
　　“我的要求是：海燕的骨灰葬入万家墓地，我百年之后和海燕合葬，墓碑上刻：万有奇、金海燕合葬之墓。我们夫妻不能分开，就这样。”万有奇坚定地说。
　　万福源朝四儿子万有亮点头，万有亮会意，大手一挥，赶紧地说：“行，就这么办。”
　　万家老大老二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阿祢陀佛。事后，老大老二问万大妈：“妈，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万大妈说：“我梦见海燕可不是真的吗？你三弟天天梦见她，你爹爹让我梦见一会儿还不行吗？”
　　老大老二不得不佩服老爹老娘，姜真是老的辣！
　　改革开放，社会巨变。夹河修起了护堤大坝，河滨路扩成了四车行宽阔的大马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栾有志高考取得了优异成绩，被北京大学录取，金钢给他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奖励他。
　　他考上了北大，栾大妮就和金钢离了婚。从此住在万家陪伴万大妈，不再踏足BJ一步。
　　栾有志暑假来福地陪伴母亲，他驾车在河滨路上来回兜风。
　　冷不防，从路边的绿化带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老头，这老头边跑边往后看，一头撞在栾有志的车上。栾有志来不及刹车，这老头当场丧命。
　　这老头是个癌症患者，他是到夹河边散心的。他的儿子是福地有名的混混。留着长发染着红毛，穿着拖地喇叭裤，脚蹬鸭嘴皮鞋，提着个录音机满街混。
　　这混混听说他爹被车撞死了，最初一惊，悲伤之情转瞬即逝。心想：这不是死赚钱吗？
　　他赶紧打听肇事司机栾有志的底细，这一打听不仅心花怒放。这栾有志是京城名医金泰祥的孙子，他的母亲栾大妮是原公社书记栾炳山的闺女，这可太好了！他的姑父是神针万有奇，万有奇的大哥二哥那可是福地数得着大老板！
　　这得赔我多少钱呢！老爹死还给我赚了一笔巨款呢！
　　他要求赔偿和解，先赔金钱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