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深夜，王正耍手机睡着，但又被尿憋醒。双脚露在外面，冻的发硬。想要爬起，后知后觉两个膀子已经发麻，没有感觉了。左右挪动着，失了平衡，向一侧仰去，头一扭，才发现自己的弟弟蜷缩在身旁像蛹一样睡觉。弟弟似乎感知到了哥哥面对着自己，小手不自觉勾起了他的臂膀，嘴咂么着，喃喃地发出些小猫一样的声音。王正抚了抚弟弟有些潮湿的连片头发，掀了掀他的被子。他头发软，很好揉。又把自己被子退到胸口，放一些冷气进来，眼睁着平躺看房梁。高处不曾触碰到的地方只有蜘蛛和灰尘企及，架着连片的破网。几条电线搓成一缕，悬悬地掉着电灯泡。外面晨鸡叫声已经零星响起。能听见，又不刺耳。他觉得有些舒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比较扎手。很快，两三分钟，膀子上有了些劲，坐起来，偷偷看床上的祖母。祖母睡的很安静，整个房子里只有弟弟浅浅的呼噜声和老鼠啃木头一样的声音。很快披了件衣服出门，门外是大片的田，直接脱了裤子，向外弓着腰撒尿。头仰起来，一阵晕，脖颈的压力也小了。尿簌簌地流，大脑放空，远处红点有规律地亮，神秘而平寂。尿完回去，睡到七点，自然醒来。
　　冬天的七点，月亮还在天上顶着，太阳也要出来，白光、红光全在黑天里搅和着，把云弄的天翻地覆，滚着向南方和北方逃去，席卷出一瀑扎手的雾。虫子一声半声地叫，在草之间踏着土地，嘶嘶地啼。王正烧了壶水，开水混着凉水，开始洗衣服。今天弟弟开学，昨天特地洗了澡。祖母也醒了，开始做早饭，拿昨天晚上剩下的饭烫了，加水做成粥，用筷子掏塑料瓶里腌着的咸菜。到七点，弟弟醒了，端来铁盆，加热水，铺毛巾，把毛巾叠成方块，双手捧着，猛擦脸，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这条毛巾，王正也用过，也这样噗呲噗呲地猛擦脸，粗糙的颗粒把脸刮得生疼，可他不管，别人说有更好的洗脸方法他也不听，洗了十几年，把毛巾上的粗糙全刮了下来。弟弟的脸很娇贵，但毛巾伤不到他，但无论脸脏不脏，擦完脸再去洗总会把水染灰。洗完脸，饭也弄好了，三人坐在桌上，吸溜着喝粥。
　　王正随意问着：“什么时候上学啊？”
　　“八点。”弟弟王二抬头看着钟，指针着七点三十。
　　“要我送吗？”
　　“不用，奶奶送吧。”
　　“行。”
　　“嗯呢，我去送。”祖母拿着筷子转着碗把米汤里不多的米往嘴里擓。
　　干瘪而空白的对话随着三人的离家而结束。祖母蹬着三轮，驮着王二上学去。王二的学校在村中心，很小，一个班十几人。在王正还小的时候人还不那么少，这几年出生的人少了，学生也少了。三轮车的链条锈了些，经常脱轨，祖母的力气也不大。王二不能一直坐在后面，只要有坡，就得下来在后面推，弄的浑身发热。到了平路，才能平缓行驶。
　　“今天报道，十点半就能来带我了。明天就要十一点半了。”
　　“嗯呢，晚上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呢，等老师说，中上告诉你吧。”
　　王二显然没有从假期里挣脱出来，捏着衣服扣子，无力地说话。
　　“二子啊，你上学要认真啊，要争上游，做第一名，要争气，这样爹爹奶奶总比喝两口油好过。我们一家子不识字，你爸爸在上海工地上爬几十米楼，一天到晚苦死了，也没苦几个钱。你大姑二姑八九岁就编草席卖钱了，你要认真啊，以后坐办公室，冬天吹空调，夏天吹空调，一个月一万块钱呐。要想成人，全在书上求啊。”
　　“嗯呢嗯呢。”王二听着奶奶唠叨，这样的话在他哥哥回来前从没讲过，“哥哥去哪块了啊？”
　　“不晓得，不要管他，你自己把学上好就行了。”
　　连片的田的两端的房子看似遥不可及，令人畏惧，其实只有走了才知道，并没有那么远，就算是迟缓的三轮车，骑十来分钟总归也是要到的。王二不再答奶奶的话，木木地往后看，似乎要看出些什么，但农田只是农田，里面只能长出小麦、稻子，金子、银子要到遥远的大楼里去找。
　　祖母送弟弟上学去了，家里又只有一个人了，王正翻找着衣服，收拾东西准备出去。他今年17岁。正上着高中，闹了脾气，闹的很大，跟父母吵架，跟同学吵架，还跟他老子打了几架，说不上学了，家里人就真的不给他上学了。没学上，他妈妈就把他赶到老家，叫他种田去。现在田早就没得种了，呆在家里，整天被人说闲话，王正受不了。王二开学前一天，他跟村里人翻了脸，把老头子老奶奶骂的狗血喷头，现在彻底混不下去了，准备出去讨生路。王正心里知道，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能去哪里，但首先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摸了摸口袋，还有八枚硬币，两张十块的纸币。找个塑料瓶，把早上的热水加完，再掺些冷水。收拾东西花不了多长时间，王正走的时候，祖母跟弟弟大概还在路上。
　　把门随手一带，在窗户口放了张纸条，揣着二十几块钱就走了。他走了条小路，平常不会有人往这走，自然不会被村里人看到。将近二十分钟，到了站台。今天去县城的人格外多，一连几辆公交车经过站台也没停，但到站台等候的人却越来越多。等着的人打着电话问有没有私家车或者出租车，焦急起来，喊着，闹着。王正在发呆，看站牌，失魂落魄地做在路坎上，跟着旁人时不时看看有没有公交车来，他知道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坐着，只能看到人腿，看着，只是让自己不与众不同。
　　好不容易来车了，他跟着人群往车上挤，赶紧离开这里。上了车，路线已经确定，车子在哪里停下早就被知晓。王正在等待，等待下车的人最多的那一站，但前路似乎在一直开玩笑，一站比一站人多，车上的人下了上，上了下。还有几站路就到终点站，看着眼下的这一站下车的人比上一站更多，不管了，跟着下了车。王正被挤下车来，眼前是一个学校。今天开学，学生报名，放的早。一大堆家长正在等自家孩子，已经有学生出来了，欢天喜地地找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结伴着大声笑啊叫啊，分享今天发生的事，问今天吃什么。家长报菜名似的说出一堆大菜。王正只是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扣着衣角，握了握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口，满嘴的热水瓶跟烧水壶的涩味，啐两口在地上，又怕被人看到。只是盲目地往前走，小县城实在不大，这片区域对王正来说实在太熟悉，此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好不容易找到个犄角旮旯，坐下来，也只能发呆、叹气跟喝水。恍惚着，孩子的笑声太吵、太闹，想睡觉眼也闭不起来，想喝水又想撒尿，想出去又不敢出去，只能不停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