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他面对死亡这件事，那时候的他还是个高一的学生。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对于生活，在那时候他的认知里，可能就是每天从饭堂到课堂再到寝室，从语文到数学再到英语。什么是生活这种问题他大概不会问，可能会问的事情是这个阅读理解错在哪里了呢，或者是这个方程是怎么解答的呢。你要是非要他说出什么是活着或者什么是死去，他估计只会支支吾吾。一切从奶奶走了以后有了改变。
　　奶奶走了，这是妈妈电话里告诉他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处理这个事情，只是知道自己要回家，去参加他最爱的人的一个仪式。他并没有哭，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为啥会没有哭，甚至他都没有悲伤的情绪，他想到的是班主任会不会批他的请假条。
　　“徐老师，我奶奶过世了，想请7天的假期”，徐怀仁眼里含着泪，小声地说。
　　“怀仁，可以请假，但是你们那边习俗要那么长吗？”徐老师很轻柔地问。
　　“我也不知”，徐怀仁脑袋里空荡荡的，在他的认知里，奶奶不在了是要用很长时间，要做很多事情的，毕竟奶奶就这么一个。
　　“7天太长了，3天可以吗？这样我可以帮你直接签了”。徐老师那时候一定是很认真地思考，只是过去太久，徐怀仁早就忘了徐老师那时候是什么模样或者神情，他印象里只有一个年轻黄色长发的下圆圆的脸蛋。
　　“我问一下我妈吧”，徐怀仁跟老师说完，往教师办公室外面的走廊走去。
　　那是一栋旧教学楼，他站在三楼的护栏旁，拨通了电话，“妈，老师说不能请7天，请3天可以吗？”，
　　“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请2天都可以”，妈妈那边有许多嘈杂的声音，能辨别出不是哭泣的声音。
　　“好的，那我跟老师请假3天吧”，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徐怀仁挂了电话，大概电话费也是没剩下多少了吧。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那时候的天气还是很热的。他穿着短袖的白色上衣，浅蓝色的校裤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妈妈叫其他人接他到了祠堂里。那里已经坐满了许多人，但是认识的人可能就一半吧。爸爸穿着白色的孝服，戴着麻做的黄色镂空帽子，没有笑容，也没有泪水，带他认识这些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的亲戚。大堂中间的透明玻璃箱子里躺着就是奶奶了吧。
　　奶奶走之前已经在床上躺了几天了，他周末在家时，奶奶拉着他的手但是一句话没说。那时候他在想，我要是会医术就好了，要救活奶奶，要她永远不死。
　　中秋节到了，奶奶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但是中秋节的拜神仪式是不可以做的，也不能去串门，只能在家里坐着。夜里睡觉时，他脑袋里又萌生了要是自己医术就好了，不知怎么泪水就哗哗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他蜷缩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六年后，两个实习生一起坐着电梯上了十八楼，白大褂还搭在手上，背着黑色地书包。今天要去的科室是呼吸内科，也是他们两的第一个入科的学科。呼吸科的陈主任是个瘦小的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白大褂靠胸口的袋子里放着2支蓝色笔。
　　“来报到了，叫什么名字啊”，主任坐着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还着一个束着马尾的女医生。
　　“徐怀仁”“刘天明”两个实习生前后回答到。
　　“之前有没去过其他科室”，主任还在跟女医生一起着看着病历，转头又看了一眼。
　　“没有”
　　“那你跟着何医生”，主任指着徐怀仁，然后叫了一下旁边的女医生“何医生，你负责带这个同学”。刘天明被安排到了一个瘦长的男医生。
　　站在主任跟何医生后面看了半个多小时吧，电脑上面的病历，密密麻麻的。偶尔有CT的片子调出来，一片漆黑下上面有规则地一个脏器地轮廓地白色。徐怀仁的认知里，只知道这就是胸部CT，但是主任提问的怎么分辨这个结节是恶性的良性的，他就支支吾吾了。
　　“回去还是要好好看书，徐同学“，主任并没有情绪变化地指着电脑上的一团白色说，“CT影像下恶性结大多边缘不规则、多分叶、有毛刺、部分有血管征象、胸膜凹陷症，你看这个结节是不是不规则，这个胸膜像是被牵拉一样呢？”
　　“是的是的”，徐怀仁连忙点头，但是心里其实对这些专业名词没有一个概念，只知道确实跟主任说的一样。
　　随后陈主任带着何医生、徐怀仁去查房，看完一个病人又一个病人。徐怀仁心情很紧张，但是很开心，看着这些黄色的、白色透明的、白色乳状的的液体，一条条的管道，经鼻子、经嘴巴、经手臂血管，他开始思考要努力、投入这临床学习中。
　　今天刚好是周一，白教授也来了，但是他只看一个告病重的病人。白教授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身体看着还是很健壮，头顶只剩下两片白发垂在耳朵上方，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病人昨天喝醉酒，误吸进来的”，陈主任站着这个全身带着管道，旁边带着一台类似电脑的显示器，上面显示着四条线条与几个数字，随着时间跳动着。
　　“肺部炎症非常厉害，我看了片子了，还有没有发热？”白教授翻着蓝色病历本，他查房的时候一定要把首次病程、查房记录、检验检查报告打印出来都放进病历本的。
　　“体温正常，白细胞、降钙素原还是很高，今天还是继续给头孢哌酮舒巴坦抗感染，定期复查感染指标及胸部CT”，陈主任说，遍说遍接过白教授手里的病历本，交给了徐怀仁。
　　“可以维持现在的方案，这病人还要继续观察，积极治疗，这么年轻，不要掉以轻心”，白教授拿着听诊器说，然后把听诊器靠在了患者胸部，“来，实习同学，你听听这就是湿罗音”，徐怀仁考虑过去，听到了像水泡破裂一样的声音。
　　“要多看看病人，给病人查体，不要老是依靠仪器检查，陈主任没事多带带这些同学，给他们上上课”。
　　“好的，白教授”。
　　实习开始后某一天里，徐怀仁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是记得是早上的七点半，按照白教授的习惯，每个实习同学都会很早过来贴检验单，按照出报告的时间一张张贴好，没有任何工作难度，就是耗费时间。但是今天是特别的一天，所有人都在抢救室外面围着，按照以往，现在应该只有徐怀仁、刘天明还有当班的医生跟护士在，现在白教授、陈主任都在。两个懵懂的实习同学凑近去围观，只见围着一群人与机器，中间躺着一个插满管道的病人，病人右边的全身穿着防护服的人正在做心肺复苏术。
　　“怎么啦”，徐怀仁问门口的护士。
　　“可能是甲流，在抢救呢”，是个年轻的护士也很着急的样子。
　　陈主任看到了徐怀仁、刘天明，“你们两个实习同学过来，都学过心肺复苏术了吧，现在病人在抢救，已经从凌晨4点多到现在了，你们不需要做太多，会按压就行，行吗？”。
　　徐怀仁、刘天明点点头。
　　“成人心肺复苏术的，按压深度多少呢”
　　“5-6cm，频率100-120次/分，按压与通气比例30：2”，徐怀仁自信答到。
　　“好”陈主任正在脱下他的防护服，衣服上浸润满了汗渍，“给他们两拿两套防护服”，对症门口的年轻护士说了医生，护士马上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来两套。
　　“不用担心，把防护服穿好，做好防护，听我们安排就行”陈主任才刚刚脱完鞋套，弯着腰说。
　　“好”，徐怀仁、刘天明异口同声打到。
　　在护士的协助下，两个实习同学穿好了这白色肥大的防护服，活像两只站立的北极熊慢慢走入抢救室。徐怀仁只感觉周围安静了许多，好像全身开始发烫，双手双手微微颤动，他能听到自己心在扑通扑通的跳动。眼睛随着正在按压的节奏，一步步靠近床位。
　　“来，去病人左边，准备换人”，徐怀仁只听到这一句，赶紧走到床对面。在这之前，他还要绕过前面一台机器，上面管道是他目前最多的，在这机器跟病人的肚子中间，站着两个穿防护服的医生，正在做着血管的穿刺，对于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上面是ECMO。
　　他跟刘天明已经就位。
　　“来，3、2、1换人”，徐怀仁马上把双手叠放，在两个乳头之间把掌根放上，按照平时练习的节奏开始在心里默数，01、02、03……，旁边的监护仪可以看到心率波动在120-140次/分，血氧饱和度没显示。病人如同木头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也不知道按了多少个轮回。
　　“按得不错，继续”，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也没看出是谁，后来徐怀仁才知道是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他对着徐怀仁说，然后开始调整一个输液泵上面的参数，转头对着那两个在大腿之间做穿刺的人说。
　　“应该熬不过去了，尽力而为吧”
　　“没办法，休克状态，这血管都没鼓起来，实在穿不上”，其中一个人接话说。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穿防护服的，“怎么样？”，可以听出是一个低沉厚实的中年人的声音。
　　“重症肺炎，按回来几次，今早又停了”，站床头的重症医学科的医生说。
　　“ECMO还没接上？我来试试”，后进来这个中年人，又带了一副无菌手套，马上动手，“按压不要停，继续”他低着头说。
　　刘天明跟徐怀仁还有另外两个护士轮了一圈吧，听到说“可以了，调一下参数”。
　　“可以啊，老刘”，重症医学科医生说，只见他们四个人在机器前调整了好一会，让停止了心肺复苏，“尽力了，等家属来吧”徐怀仁听见一个人说。
　　“你们两个出去脱衣服吧”，徐怀仁嗯了一声就挪动身体往门口走去。
　　这是第一次在病人身上按压，他内心是满足的，觉得自己学到技能是有用的，即使已经肩膀酸麻，衣服都湿了。只是他没想到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许多次这样惊心动魄的营救，他还会湿透许多次衣服。
　　“表现不错，你们两个脱完衣服回去休息吧”陈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别担心，不是甲流，我跟你们带教说了，让你们休息一个下午”。
　　徐怀仁跟刘天明已经全身湿答答的，仿佛淋了雨一样，脱完防护服，做好消毒后两个人回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两个人还没缓过来，坐在椅子上休息，大概都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吧。
　　“我还以为你去干什么了，师弟”，何医生对徐怀仁说，“很累吧，这是很宝贵的经验”。
　　徐怀仁露出微笑，用纸巾擦着额头的汗，说：“师姐，你觉得她能活过来吗？”
　　“应该不行了”，何医生还坐在电脑前准备查房的资料，虽然才认识三四天，但是对徐怀仁却没有上下级这种隔阂一样，
　　突然何医生又补充了一句，“这种事情只要你还在这一行就会有很多，但是你要保护好自己，未来才能为更多人治病”。
　　徐怀仁笑着说：“师姐，我明白，只是有些事不去做，总感觉不舒服”。
　　第二天再上班的时候，徐怀仁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病人抢救无效，宣布临床死亡，家属已经过来办手续。
　　走廊里站满了人，似乎刚刚走的人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最后也是领走一张薄薄的纸片。现在徐怀仁已经忘记她的名字、样貌，但是每当他抢救病人时他时常会浮现那个穿着防护服做心肺复苏术、湿答答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