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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在那一路清晨的余韵中,马车已然行驶出书院所在的繁华镇域,渐入江陵乡间的田畴。此处与城中景象迥异,没有层层叠叠的瓦房与喧嚣的茶肆,多的是开阔的良田、蜿蜒的水渠与不时闪现的稻草堆。清风拂过田垄,带着淡淡的泥土芬芳,随马车驶过的车辙轻响,宛若一首并不喧哗的乡野歌曲。
车中四人,李天衡与朱德明、沈千里、邵廷儒,自别过杨昌濬,心中均有一股沉稳而热切的心绪。此去之处,乃是江陵境内的一片僻静田园,那里有李天衡素日经营的耕读书舍。书舍虽不及书院恢宏,亦无城市学堂那般敞亮轩昂,但自有一片清朗天地。在那里,农事与读书相伴,学问与生活相融。李天衡素来坚信,若要真正培植新学之根,不仅需有拔萃的师资,更需让士子们亲炙土地的气息,在自然与人事的交织中领悟学问的实用之旨。
清晨的雾气尚未全散,数只麻雀在田间觅食,远处传来农人耕作的低语。乘车而行时,朱德明微启车窗,极目望去,只见远山含黛,村庄零星散落在青绿之中。他轻声感慨:“此间风光,与城中书院之严整截然不同。想来学子们在此,或能更易汲取大地的韵律,不再拘泥于朝堂旧律,而能于此识得凡俗间的律法逻辑。”
沈千里抚了抚袖间微皱的青衫,微笑点头:“确实,算学不只在计数,更在谋事。城中虽有书册易得,却不及这大地给予的真实问题:田亩之划分、水利之策划、度量之规范,皆可在此间实践。待日后授课时,若能将理算融入田间测绘,必使学子切身体会算学之妙。”
邵廷儒则静坐一隅,侧耳聆听风声,心中已有构想。地理之学并非只看海外地图,亦要从脚下土地的纹理入手。江陵地区水网密布,丘陵与平原交相辉映。若将各国地势与此处做一对照,使学生明白我土与他邦有何异同,长远之计又当如何,不失为让他们打开眼界的佳径。
李天衡端坐于车厢,一面倾听三位友人的低语,一面沉思。自得山长信任,以此三人为同道,已是难得的缘分。更何况,他心底素来存有一志:在这乡间书舍中孕育一种既承传统,又融新学的格局。如今,良才已在车中,接下来唯有以真心相待,以理想为薪,以大地为炉,将新学之炭煨得通红,才能为更多学子驱散积年的寒气。
马车转过一处林间小路,路旁野花恣意,露珠还未散去,给来客铺陈出一幅质朴而生动的画卷。路的尽头,草瓦小屋依稀可见,正是那耕读书舍所在。书舍虽不大,却有两进院落,一方为讲堂,一方为宿舍和藏书的小屋。院中栽有几株杏树,是春日里勤劳农夫与书生们共同栽下,期许有朝一日花开满枝,寓意学问之花亦可在此地盛放。
数里之外,一条清浅的小河蜿蜒而过,河边立有低矮的竹篱笆,时常有村妇在此洗衣,亦有孩童在此戏水。对于新来此地的三位士子,眼前田园景象或许陌生,却不失为一方无形之书。他们将在此呼吸远离尘嚣的空气,于质朴之中证实那些从书本中所获的新知,激发思想的创新与变通。
到达书舍门前,李天衡先下车,将院门推开。一时间,微风卷着青草香气迎面拂来,院中修竹沙沙作响,似在为四位旅人轻吟欢迎之曲。院内的陈设简素:一张八仙桌上放有几卷线装书籍和一盏青瓷茶壶,院角堆着几束农具和柴禾。虽不华丽,却显出一股沉静、踏实的气息。
“诸位,此处便是寒舍。”李天衡含笑示意,“相较书院之严整,此间粗陋,但正宜潜心耕读。我们在此,既可课读新学,亦可下田体察民情。希望诸位不嫌简陋,权作暂居之所。”
朱德明环视一周,点头称道:“地方虽简,却具备学术萌芽所需的根基。法理之学若仅在高堂阔院中空谈,难免悬浮。若能在此与学子们论述法之本义,并观看他们的日常相与、乡规民约的执行,或能深刻体悟法与礼、制度与人心的交织。”
沈千里笑而拱手:“此地适合实践算学之用。我正好思考如何以最简法度测量田亩,为后日提出简易的计量方式。若能教士子从实地勘察入手,则算学不再是仅存于课本的抽象符号,而是指引农耕、水利之实际利器。”
邵廷儒微笑点头:“我亦有此意。方才路上所见水网密布,村庄分散,若将其绘制成简要地图,稍加标注,不仅能锻炼学生的地理认知,还能让他们将足迹拓展,从此地看天下,日后再思各国版图之成因,何等有趣。”
三人所思所言,无不与这片土地上的现实相联。这样的对话,让李天衡深感欣慰。他当初设想的正是这一点:若要真正让新学在乡野开花,须以实处着手,将学问根植于生活的土壤,而非仅在高阁里争辩是非。
不多时,已有三五名先期到达的学子进了院门。他们多是江陵附近的农家子弟或小商贾之子,得知书舍有新学开讲,便早早来此搭建茅屋、整理书桌,以期先一步沾染新知。此时见到马车到来,知是堂上先生与新聘教习莅临,纷纷躬身见礼。
“李先生,早闻您今日返舍,又携名师同来,敢问可否让小子先求教一二?”领头那青年面色恭谨,虽穿粗布衣衫,却眼神清朗,透出饱满的求知欲。
李天衡摆手,微笑示意:“不急不急。今日新到,我等且先安顿片刻,明日清晨再行开课。不妨趁此机会,让诸位与先生们先行熟识,明日正式授课时,方能事半功倍。”
学生们闻言,应声退下,又有人主动取水备茶,为三位新来先生洗去一路尘埃。晚间,书舍中点起油灯,不同于书院里高悬的纱灯,这里只有几盏简朴的灯盏,豆大的火苗在夜色中轻轻晃动。灯下,四位同道重新聚首,小酌清茶,翻看手边的书卷和旧地记载。
翻看之中,朱德明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卷当地乡规民约的手抄本。上面写着各村之间争水分田的协议,以及村老裁断纷争的条款。他不由点头:“此间民约虽简,却自有条理,宛若一部微型地方法典。待日后讲课,我可先以此为例,说明法不独存于朝廷典章,也可生于民间共识。”
沈千里则取出随身携带的测量工具——那是从上海带回的简易经纬仪和量尺。他计划明日待学生熟悉后,便带他们到附近田畴间,亲手测量田界,计算沟渠长度,用事实让他们理解算学背后之精义,借此打破“学数无用”的成见。
邵廷儒打开自己的地图册,又拿出几张白纸,欲将江陵周边地形先画个草图。待到课程开始,可先让学生把家乡绘出图样,再对比世界地图,使他们明了自己脚下之土在更大格局中的位置。“认识世界,先从认识自己脚下之地开始。”他轻声自语。
夜深之际,院外虫鸣阵阵,院内清风拂面。四人虽经长途奔波,却精神奕奕,不觉疲倦。彼此谈论间,灯光将他们的侧影投在院墙上,仿佛一幅朴素的画卷。清茶入喉,热意淡淡,却激起无尽思考。
天色微凉,月华如练。四人商定,次日天明便将学生们唤起,先于院中简述课程纲领,再分科教授。法学、算学、地理三门学问,如同三根新的支柱,将支撑起这耕读书舍独特的学风。在此之前,学生们多半只读儒家经典,对于新知尚存隔阂,但四人相信,只要循序渐进,水滴石穿,定能让这些质朴学子在沉静的土地上拓展视野,进而走出此方天地,与广阔世界相对话。
翌日黎明,晨露犹存,鸟鸣声脆。书舍的院门敞开,一缕轻烟自厨房升起,有学子早起生火,煮粥备餐。李天衡带着三位先生于院中踱步,待到所有学生聚拢,便由他先陈大旨:“诸位,此地虽乡间,却为学问生根之所。往后数日,朱先生将教法学,让你们明白法度为何物,与家国何干;沈先生启算学之门,使你们能运算度量,策划民生工程;邵先生拓地理之识,使你们眼中不再只有三五亩田,而是更广大的世界。此三位皆才华卓绝,诸位若能潜心学习,必获益良多。”
学生们听闻,虽有不解,却满怀期待。有的已在昨日听闻新先生之能耐,此时更为好奇。有人小声嘀咕:“法学、算学、地理,真能救国乎?”也有人暗自揣度:“先听听再说,若真能学到实用之术,或许能改变命运。”
朱德明上前一步,微笑道:“法学不是枯燥条文,而是规范人心、调和社会的手段。我会从你们乡间民约入手,让你们知道,法律不在远方,而在你我身边。”
沈千里拱手一笑:“算学非虚幻符号。待我带诸位去测田、量渠,便知数字何以指路。”
邵廷儒亦颔首:“地理并非虚言。我会先教你们如何绘制家乡地图,再将天下图卷徐徐展开。届时,你们必会感叹天地之广。”
此番话言虽未及深入,却如春风拂面,让学生们稍解疑惑,心生向往。讲毕,四位先生各领学生分组,开始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新式教学尝试。
不多时,朱德明与学生们在院角端坐,摊开那本乡规抄本,逐条探究;沈千里领一群年轻小子出院门,量尺在手,准备测量田畦;邵廷儒则在堂前铺纸,令学生回忆自家田舍与村落分布,尝试描画出简图。李天衡站在院中,轻轻含笑,目光中带着欣慰:这一幕,恰是他心中所盼的景象。
清风吹拂院落,送来远方农田的清香。微光下,书舍仿佛一个新生的种子,在土地与人的心灵之间生根发芽。三位新学先生的到来,犹如为这片土壤注入清泉,使得新学之苗有了滋润与营养。虽未有隆重的仪式,也无宏大的宣言,但这一刻起,一股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发生——在耕读书舍,在江陵的乡野之间,在那些尚未明了世界广阔的青年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