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山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安静了，特别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这种安静隔绝了一切的浮躁，有种地老天荒的苍茫悠远。无所事事一个人在家的蔡小妹在这种时候常有一种人生如梦的虚无感。小时候蔡小妹常一个人在家，父母出去干活，蔡小天去上学。蓝天在天井上高悬，土蜂嗡嗡嗡地飞着，在土砌的墙壁上钻了洞穴做房子。个头很大的蜘蛛在屋里幽暗处结着很大的网。土蜂和蜘蛛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蔡小妹从来没想过问父母这个问题，自她记事起，这些土蜂和蜘蛛就已经在这里了，她接纳它们为房子存在的一部分。她只是适应它们的存在，和它们共存，各过各的，她从未想和它们有交情。有一次她在碗柜拿碗的时候，一只蜘蛛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和她狭路相逢，她吓得尖叫了一声。
　　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书可以打发时间。她有时候会去姑姑蔡宝珠家，姑姑家有几本《农民文摘》。《农民文摘》是教农民养鸡养鸭养猪的书，鸭子拉稀了用什么药，猪感冒了怎么办之类的，因为蔡宝珠是村里的小生产队长，经常会从村委会那里带《农民文摘》回来。蔡小妹家里养了几头猪，当时养猪还是被允许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从未实践过，不知道书上说得是不是有效果。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闲书可看了。如果是在自己家，通常她会坐在门槛上等父母回来，在等的过程中，她便像牛反刍一样把一些故事从脑海中提取出来再品味一番。
　　听来的故事总是记得比较深。蔡小妹常常反刍的是蔡小天放牛时候阿兵讲给他的一些故事。阿兵也放牛，他已经快六十岁了。蔡小天放牛时候远远看到他，便牵着牛慢慢朝他那边汇合。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或溪边石头上看书，两头牛悠哉悠哉地在一边吃草。阿兵有一些书。村子里很少有人家有书，书是稀有的。父亲蔡宝春告诉蔡小妹，阿兵祖上家境在村子里算比较殷实的，到了阿兵这一代才渐渐没落。阿兵读过书，会写字，这很不得了的，要知道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大家都在为五斗米折腰，哪里有机会上学！而阿兵居然能上学，羡慕多少人。阿兵有三个儿子，大的四十岁了没结婚，小的两个也到了快四十才结婚。二儿子的媳妇是媒婆介绍的，听说是从别处拐过来的，脑子不灵光。当时男多女少，村子里好几个男光棍娶的都是从四川那边拐来的妹子。这些被拐来的女子都有价位，条件好的媒婆要价也高。阿兵二儿子没钱娶贵的，只好娶一个便宜一点的，也被要去了一笔不小的介绍费。二儿子结婚的时候没有办酒席，只是请大家吃几颗喜糖，蔡小妹也和蔡宝珠去了。蔡小妹直愣愣盯着新娘看，新娘讲的话她没几个字听得懂。她觉得新娘挺正常的，不像大人们私下说的“头脑不好使”。这个新娘憨憨的，有点胖，长得也还好。三儿子娶的是一户人家的养女。新娘刚到那天，大家都过去看，蔡小妹看到新娘脸上挂着微笑请人们入座吃糖，小小的个子，脸却很大，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后背弯着，有个高高的隆起，应该是先天残疾，耳朵上戴着一副金耳环。蔡小妹对戴金子的女人会格外留意一下，因为蔡宝珍经常在蔡小妹面前感叹自己没有金子：金耳环——没有，金戒指——没有，金项链——没有，啥都没有，她非常羡慕那些有金子戴的女人。似乎有金子戴了，从此就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人了。蔡小妹希望自己长大了能成为有钱人，可以给蔡宝珍戴上沉重的闪闪发光的金子。
　　阿兵喜欢看书，看完了书上的故事就会讲给蔡小天听，蔡小天就讲给蔡小妹听。让蔡小妹记忆颇深的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几年以后蔡小妹才知道那是普希金写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老翁和他的老伴居住在湛蓝的海岸边，他们栖身于一间破败的泥屋中，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三十三年。
　　老翁每日撒网捕鱼，老伴则忙于纺纱织线。一次，老翁撒网归来，网中尽是海藻。他再次撒网，结果仍是海草。第三次撒网，他终于捕到了一条鱼，但这不是普通的鱼，而是一条会说话的金鱼。金鱼哀求道：“亲爱的老爷爷，请把我放回大海，我将以珍贵的回报感谢您。无论您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
　　老翁被吓了一跳，他从未听说过鱼会说话。出于善心，他放了金鱼，并说：“上帝保佑你，金鱼。我不需要你的回报，回到大海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吧。”
　　老翁回到家中，将这段奇遇告诉了老伴。老伴却责骂他：“你这个傻子，为什么不向金鱼要一只新木盆？我们的木盆已经破旧不堪了。”
　　于是，老翁回到海边，呼唤金鱼。金鱼出现后，老翁传达了老伴的愿望。金鱼答应了，并说：“你们很快就会有一只新木盆。”
　　老翁回家后，发现老伴果然有了一只新木盆。但她并不满足，要求老翁再去向金鱼要一座木房子。金鱼再次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老伴的欲望不断膨胀，她先后要求成为贵妇人、女皇，最后甚至想要成为海上的女霸王。每次，金鱼都满足了她的要求，但最后一次，金鱼没有回应老翁的请求，而是沉默地游回了深海。
　　老翁回到家中，发现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他们依旧住在破败的泥屋中，老伴面前依然是那只破木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蔡小妹挺纳闷：金鱼有那么大本事，怎么被抓到的时候不施展神通呢？很快就又想：有这样一条金鱼真好啊，可以梦想成真！要是她有这样的一条金鱼，她就让金鱼变出很多很多的金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于是，她坐在门槛上的时候，就开始想她要用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子来做什么。似乎有很多要买的，但好像又没有那么多，真是奇怪。在这些胡思乱想中，蔡小妹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用金子买书。家里从来没有买过书，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给自己买书，毕竟她还挺爱看书的，她居然从未想过买那些她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她的想象，仅仅停留在给蔡宝珍买金项链金戒指之类大人渴望的东西。
　　蔡小妹有一段时间想金子想得有点走火入魔了呢。
　　有一次，表姐蔡文娟从田里回来跟蔡小妹说，她刚才经过一片田野的时候，看到一块石板下有个东西闪着金光，说不定是金子。蔡小妹马上两眼放光，她带着责备的语气问表姐当时怎么没看个究竟。表姐倒是不怎么在意地说她当时肩上扛着重重的东西不方便下去看。蔡小妹就不懂表姐怎么能因此就不看个明白了，毕竟是金子啊。她想如果当时是她，她肯定要把东西放下来然后过去看明白的。当时蔡文娟和蔡小妹一样经常做着天上掉金子的美梦。蔡文娟只比蔡小妹大一个月，是蔡玉春大姐蔡玉梅的女儿。蔡文娟也爱金子，只是她不像蔡小妹这样狂热。后来的很多事情都表明蔡小妹是个狂热分子，她一旦对什么人或事感兴趣，就会比蔡文娟更兴奋更投入。蔡小妹一刻也等不了，要蔡文娟马上和她去看。她迫不及待地准备去挖宝藏了。路上蔡小妹的心扑通扑通跳，她觉得一大堆宝藏就在眼前了，她猜想这些宝藏是古代人埋在那里的。到了那个石板，四下无人，两个人趴下来往石板里瞧，哪有什么金子？“不会吧？怎么没有了？”蔡文娟嘟囔着。蔡小妹不吭声，眼睛四下搜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只有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石板下的沟渠里。“不会是这个枯黄的落叶在阳光照射下看起来闪闪发光吧你以为是金子？”蔡小妹说。蔡文娟恍然大悟：“还真有可能”。蔡小妹失望得像泄气的气球。一个发财梦就这样破灭了。蔡小妹想要是这些金黄色的落叶是金叶子就好了。后来听说西方有所谓的炼金术师，会炼金术，点石成金，蔡小妹非常向往，“收我为徒吧！”
　　金子没挖到，让蔡小妹觉得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财宝非常难，但是有一次去要债，却让蔡小妹发现拿回自己的财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候蔡玉春真的到了一穷二白囊中羞涩的地步了，家里只剩下不到三十块钱了，真的要揭不开锅了，他亟需一点钱周转几天，然后十几只猪卖了，就可以维持一阵了。这个家从来没有多少钱，常是像这样刚刚好地维持着必不可少的开支，再有别的花钱的地方真就拿不出钱来了。蔡小妹和蔡小天都知道最近没钱了，可他们毕竟是小孩，不知道为钱发愁，尽管他们从来没有买过零食，平常基本没向父母要钱买东西，但一日三餐也都有开销之处，蔡玉春愁得饭都吃不下了。蔡宝珠就说：“你的朋友阿坤不是借了一百块钱还没还，两年了，你去跟他要钱吧！”阿坤和蔡玉春曾一起去做挑山工，两个人交情不错。当时阿坤借钱的时候说日后还，但之后过去了两年时间，见面时候也只字未提还钱的事。蔡玉春也不好开口提钱的事。但现在真是家徒四壁山穷水尽了。蔡玉春于是派出蔡小妹和蔡小天去阿坤那里要回那一百元。
　　阿坤家在九华山下面西兆上面的下宅村。蔡小妹和蔡小天领了要债的圣旨，雄赳赳气昂昂朝阿坤家而去。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去讨债，很有新鲜感。到阿坤家门前，蔡小妹和蔡小天一阵嘀咕，才发现要债这事不好开口，怎么开口：“阿坤，我爸说你欠他一百元还没还，现在家里没钱，请还一下吧！”两兄妹摇头，不中听不中听。那要怎么讲？临走前蔡玉春有交代怎么讲，可是到了此刻，发现怎么都不好开口。两兄妹决定到时候见机行事。两人不复刚才的春风得意，开始变得有些忐忑。阿坤热情得招待了他们，他家里还有一个兄妹俩不认识的客人在。阿坤问兄妹俩有什么事情，兄妹俩对视了一下，蔡小妹明白蔡小天是希望她先说，于是心领神会地清了请嗓子，有点紧张地说道：“我们是来要钱的，我爸说以前借给你一百元你还没还，现在家里没钱，想要让你还一下。”阿坤地笑容僵在脸上，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他点了点头说好，便继续和那个客人慢悠悠地继续喝茶聊天。
　　蔡小天兄妹俩如坐针毡，等得好焦急。为什么不马上拿钱让他们走呢？不会不想还了吧？好不容易那位客人喝完茶离开，蔡小妹壮着胆子问阿坤：“你是不是不想还了呀？”阿坤只是说了一句：“等一会儿”。蔡小妹不明白为什么要等一会儿。阿坤说完就出门在庭院里干活。蔡小妹和蔡小天只好跟在他后面看他干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是不是不想还钱？又过了好一会儿，阿坤返回屋里，出来的时候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钱给蔡小天，蔡小妹舒了一口气，觉得任务终于完成了。
　　蔡小妹后来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怎么可以那么说话呢，急什么呢！可是，要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总算是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