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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嗓子肌肉比较紧,憨二佬就把它拔一拔。他在酉水河边选择好合适的位置停下来,在二嘎公的指导示范下,先按十三枚口诀的音阶哼鸣一下,开始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忽然受到了惊吓,如大难临头,各自振翅飞离了树林。他迅速地把嗓子打开,嗓音像风一样在树林里左右回荡,上下翻腾,树梢上最顶端的枝叶无法承载高音的重量,高音便跌落下来,飘进河里。湘西阳戏唱腔高音的练习像极了合唱团老师让队员开嗓的哼鸣。哼鸣不是在嘴上,而是在鼻子里边发出来的一种声音。先是打嘟,接下来哼鸣,然后像打哈欠那样发出“啊”的声音。吸气的时候打开腔体,下巴脖子放松,找到状态和高位,高位挂珍珠一样挂哼鸣位置。发声时把每一个字像珍珠一样串起来,金线吊葫芦一样不粘不着地悬挂在那里。湘西阳戏的唱法一听就会,一唱就废,易懂难坚持。唱腔音符像一只只微雕的水鸟漂浮在河面上,在黎明中浮光掠影,虚无缥缈地随波逐流,在河水上跳跃着向下游流去,直接流进栖凤湖。他吊嗓子的声音下面都是虚的,完全没有支撑,如一颗颗流星,穿越树林,划破黎明时栖凤湖面的肌肤,露出一道道微光。重音节像渔网上的铅坠子,撒到水面就沉到水底,在河底精美光滑的小鹅卵石堆里挤出一块地方,静静地安顿下来。翻高八度的音很难,自然条件能打开,全放松的人几乎没有。他好像学了葵花宝典似的,咽音吊嗓技术纸上谈兵都是嘴把式。憨二佬一开始只能唱到F调,十多岁的时候,跟着嘎公嘎婆学阳戏,唱到#f调就变成包公脸了。唱到G调时,那就得要晕厥过去。天还没亮时,他吊嗓子的声音绵绵密密,“咿呀﹣咿呀﹣-”的声音像是鬼在叫,听得山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认定是听到了河里的鬼叫声,吓得人们汗毛直竖,心里有些害怕,转身就跑回了屋里去喝酒压惊。
憨二佬先用气泡音唤醒声带,抬软颚立咽壁,下放喉结。再用鸣唱音阶逐步打开共鸣腔,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幅度不大,太大容易僵硬。他一天练个几百次,慢慢的熟悉了开后嘴的感觉。他反复练习吊嗓子,弧形抛物线形,咿~~~~把声音抛出去。再把音区降低,吊嗓时他的丹田有一股力量,声音通透,全身舒畅,呀~~~~的时候收起来。憨二佬喉咙紧张脑袋有点晕时马上停止,休息片刻又重找正确的发声位置。吸口气,啊~~~~弧形抛物线形,把音抛出去。在调嗓前先吸气,任何单双音,从低位到高位,全通道共鸣发声。声音抛物线呈大C状态,气息支撑由低到高打开喉咙,在立体的状态中,把每一个字像珍珠一样串起来,金线吊葫芦般居高临下的悬挂着,放松着不僵不硬。咬字的时候,唱着唱着就到脖子上了,字字都保持空空的悬浮着的状态,哪儿都不招,哪儿都不惹,哪儿都不沾。憨二佬的确下了很大的功夫,二嘎公一字字、一句句,甚至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帮他细抠着。憨二佬每天对照练习,唱腔也不荒腔走板了,连续唱歌嗓子也不累了。
二嘎公反复听他唱了几遍,憨二佬音色肯定是天生的好,就像书法的正楷,还带点草书的流畅,韵味非常足,嗓子高而亮。就是有点粗干,声音甜脆美还不够。二嘎公对憨二佬说,你别学后膛音,那会破坏音色的美感。还是压着嗓音了吧?不然肯定会更好。练嗓哆噪,不扯嗓子,放慢语速更好听。二嘎公便给他示范快速突破高音的吊嗓技术“嗨功”。二嘎公说,后咽壁和声带闭合训练相结合,后腰力量与小腹力量相结合,气息稳住,声带闭合,使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快速突破高音,把甜脆美发挥出来。保持高音边走边唱,唱阳戏是门体力活。唱阳戏和做其他事情一样,不能唱满,高音过了不好,欠缺也不好。嗓音大消耗肺活量,就算上去了,质量也不高。土家族特色的戏剧发音,兼具音美行美的特色。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唱的恰到好处,不失美感。阳戏唱腔以表达情绪和情感为主。舌压底,气压声,把音符五个声部吸压掉。尾声压下没音度,向上升没亮度,振动头腔产生共鸣,一条直线统一音位。去掉土家族语言文字音调,音位被气压在音阶下面,用假音度从高往低下压声降度。再唱阳戏时,憨二佬全身上下打开了,气靠后往下沉,声音完全在腔体里,与头腔形成了共鸣共震。高亢的声腔直冲云霄,这是要把老虎吃掉的气势。高音传得很远,依然能迸发金属般的音色,声音通透、明亮圆润。向后咽壁吸着唱,腰腹气息支撑,声带以下全是气,声带以上全是声。这不是人声,而是太恐怖的鬼音。这是保质保量,充满情感及张力的声音。音色明亮、十足的魔音,行腔归韵如天籁之音,有种草原的味道,一股清风扑面而来。
连续起跳踢枪、抛枪,大量的肢体动作消耗体力,杨秀珠声嘶力竭的呐喊,造成声腔失控。她收起小腹,绷起尾部,气沉丹田。用丹田气的歌唱技法在声腔演唱中平衡发声与吐气、唱腔与表情。她将字头的阻气弹开,巧妙控制吐字和唱韵,在婉转悦耳的唱腔之外,实现流畅吐气,清晰发声,形成云山雾罩的朦胧模糊感。她借助眼神的运用和面部表情的控制来展现人物心理。借助“二场鞭”定点亮相,“趟马”“起霸”与“耍下场”动人心魄的跌、打、翻、扑动作,展现角色的风格。“踹燕翻身双掏翎”的动作反映人物高超的武功,展现出人物英勇气概和清新气质,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震撼。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掺杂一点科技狠活。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干这一行,首先要受得了这个罪。后台人催促着:快跑快跑来不及了,大家七手八脚忙得不亦乐乎,退衣、换装、变脸、快闪、出镜……后台的人像汽车方程赛中汽车进站加油换轮胎一样,分工明确,井井有条。这一身行头,夏天热晕是常事,冬天在山区慰问时,冻得张着大嘴哭。杨秀珠火急火燎的,演一出戏犹如打仗一般。她们自己承受的总是一塌糊涂,展现给观众的都是最好的一面。老人常说忙有多忙,你比唱戏的还忙吗?忙到极限就是唱戏的。
勒头的头套袋子扎头扎的太靠下了,疼得杨秀珠嘴丫子咧起来了,头快炸了。有观众说,这样就不用去拉皮了,难怪戏曲演员看起来都很年轻。第一次捆头,穿全套挂旗,就感觉头晕想吐,受不了但她还是忍着,演出完才取下来,难受好久才缓过来。网友说:这是舞台的极限。才开始勒头都是这样,慢慢就适应了。杨秀珠虎跳前扑,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赢得叫好声一片。这次演出时她的头勒得痛,勒头最难受的还不是疼,她一会儿就晕的不行,上吐下泻。她想睡觉,就是合不上眼,泪珠儿掉落不能弄花了妆,心里也难受得就像有病一样。头套太紧,天气热、戏服又厚,还要表演,灯光再一烤,上不来气,头更容易缺氧,一会儿就迷糊了。杨秀珠上一秒还在台上演出,下台后赶紧揪痧。她的中指和食指弯曲如钩,蘸冷水后,由上到下夹揪皮肤,发出“嗒、嗒”的响声。揪沙很疼的,犹其是颈部,痧越重,揪着越疼。揪红出痧后,皮肤出现紫红色印痕,她顿时觉得鼻部畅通、头目清爽,然后继续上台演出。
杨秀珠动作越大,头套就勒的越紧,拎起两根带子卡住眉梢用力一提,立即剑眉上扬,眼睛炯炯发亮,表现出秀眉入鬓、凤眼传情的样子。头勒得漂亮,上了台眼睛特别有神。盔帽勒得太松,在开打、走吊毛、摔僵尸时,盔帽极易掉落,便是重大的演出事故,观众会在台下“喝倒彩”。盔帽勒紧了,而里面的网子勒得不够紧,照样出问题。勒头时很有讲究。一条黑色的真丝纱布浸泡在红茶里,水纱不浸水,必然不挺直;若太湿,水珠往下滴,会染黑白色大领。湿水纱勒紧时会产生“嘎嘎嘎”的声音,先在她脑门上勒出一道漂亮的“月亮弯”。勒得太紧了,容易四肢发麻,甚至恶心呕吐。一般快上场的最后一刻才开始勒头戴盔头,越是重要的角色与表演难度越大,勒头的时间更是掐分算秒,最大程度减少勒头的时间。勒头的位置,松紧度都要恰到好处,才能让演员既能完美的表演,又能减少不适感。
看见杨秀珠晕过去憨二佬想哭。憨二佬喊道:“给她喝水啊,快解开衣服散热。”小南瓜急忙掐她的人中,看得憨二佬好着急。憨二佬说,一群人瞎忙活,居然还拍视频,赶紧帮忙降温啊,掐人中没用,把她衣服敞开,让她平躺着就行,这样动来动去她更不舒服。上次发烧晕过去一次,最直观的感受,谁都不要动她,让她休息一下,躺一下就好了。憨二佬说,呼吸都上不来了还在一直摇晃她,应该把她衣服解开,移到通风的地方,平躺着放下。杨秀珠的膝盖叭叭响。憨二佬焦急地说,不要掐人中,千万不要掐人中,没有用还可能会造成伤害。干嘛使劲摇啊,热射病是会要命的,这样更难受。杨秀华帮忙解开衣服,半天也没有脱下来一件戏服。我的天啊,需要穿这么多层呀,内衬还裹得太紧,穿太多,太闷热了。唱戏这行当是个受罪的行当,夏天穿的薄怕汗透戏服,冬天穿的太厚有碍动作灵活。阳戏表演,条件不太好。户外戏台没办法降温,只能备些冰块做冷风扇。周围人熟练的配合,脱衣服,掐人中,打水洒脸,掐手指,他们这是经历了多少次热晕的状况才会如此熟练啊。冻死的花旦,热死的武生。花旦穿多了丑,冬天冷,武生衣服厚重还得做武打,夏天极容易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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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湘西阳戏的兴旺,需要更多人来共同坚守这块阵地。黛帕上初中了,杨秀珠就跟憨二佬商量,说她想搞一个阳戏剧团。憨二佬跟她说,这里三十岁以下的人应该都没听过阳戏锣鼓了。你既然有这种梦想,我就让你去圆一下梦想。开始时无人响应,憨二佬自掏腰包,请一些乡亲当演员,有时候是请吃一顿饭,有时候是送点小礼物,在石头寨里说了一圈,凑齐了一个几个人的队伍。在阳戏没落了很难生存的时候,憨二佬却重新拉起了一个阳戏剧团。农庄小院里,一面红砖墙,一张红地毯,几把旧的椅子,就是他们的舞台。村长站在舞台边说,哎,我说憨二佬啊,这天可快黑了,把大伙儿都叫来,到底啥事儿啊?憨二佬说,今天把大家叫来呢,就是想商量商量咱们阳戏剧团往后怎么办,咱们这小剧团吧,荒废了近二十年了。嗯,也真是人心不齐,要排《秦香莲》吧还缺大青衣,要排《桃花装疯》还缺小生。村长说,你说了半天,又是小生又是青衣的,那就光唱啊,这乐器在哪儿?这都什么破玩意儿了!哎,老爷们,你说这能演出吗?有村民一下子就激怒了,说现在谁还看阳戏呀,我才不拿那钱呢。憨二佬说你这说啥话,咱们不是商量吗?那行,你什么时候把这乐器置办齐了?我再来商量吧,要不我给你们来一段吧。我来了,拉大锯,扯大锯,没怨气,人不齐,老家门口奈何唱阳戏!杨秀珠说要建小剧团,我好几宿都没睡着觉,翻来覆去都想去。我跟你说啊,其实咱们山寨的这种状况,没有比现在更小的。你们知道为啥越来越多年轻人都很爱往城里去?就是因为城里文化生活丰富,比咱农村有意思。
剧团里,不仅有憨二佬的爱人田芙蓉,杨见天也加入了,成为剧团的固定成员。憨二佬每天准时开播,在直播间里吹唢呐、唱阳戏。几位民间艺人各展其能,笙、梆、唢呐、二胡等民间乐器,在直播间为网友们演奏出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详的乐曲。随着粉丝量越来越多,村民们也渐渐接纳这个新行业,拿起自家乐器,来参与网上直播。开播不到半个小时,直播间获得大量粉丝的关注,吸引了超人气点赞。二十年前,他跟着嘎公嘎婆的剧团来过一次之后,杨家班阳戏剧团解散,这里就再也没有响起过阳戏锣鼓了。一些阳戏名家的优秀剧目和唱腔已濒临失传。每逢节会由村里出资,在摆手堂搭台演出正本的传统阳戏,一般是连演三到四天,每天一出戏。而在平时,也有事主来请他们唱戏助兴。演出中,经常会出现台上唱上句,台下观众跟着唱下句的情况,有时台上演员出了差错,熟悉剧目的老人们还能马上纠正。演有味儿的戏看的人才多。《吴强抢亲》是演出较为频繁的一出戏,唱词非常口语化,轻松、滑稽,主角本身就是一个麻脸、驼背、跛脚的戏剧人物。是剧团吸引观众的首选。剧团演员少,不得不一人学唱多种唱腔,每一出戏都会有一人身兼多角的情况。舞台上村规民约处在显眼的位置,看戏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正如剧团所宣扬的那样,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环境的改变都有利于村民们进一步追求精神文化生活。
《穆桂英挂帅》第一场戏没丫鬟,没有老杨洪。夺帅印那场戏,寇准和皇帝出来没有龙套。最后一场戏只有文广、杨宗保加上穆桂英,没有女将,没有兵。凤冠霞帔、皇家圣旨以及烟枪烟袋……这都是杨见花变废为宝的手工作品。皇家玉玺就是她用废旧塑料盒做的,底托是一个奶盒。官帽帽身用废报纸糊的,帽顶是个废酒瓶盖,帽檐儿是用CT片裁剪的。梭镖得先用锯子锯,拿木头削,锯了再削。大刀用宽篾片子做,不然,硬木大刀,一打就断。铁链子是用棉花搓成条,一环一环套住后,再用熬的角质胶一泡,硬化后,染上墨汁就成。《湘西剿匪记》的道具最难做的是土炮,土炮筒子里砰的一闪,能真打。一炮就能把土匪窝彻底轰垮,戏到最后让观众过了一把瘾,让人真解气。凡看过戏的,都说剧团这些年还真没排出过这好的戏呢。不仅唱下来了,而且表演、武打、扮相,都让人赞不绝口。演出的道具,多数都是杨见花废旧物品再利用的产物。杨见花从小就喜欢缝缝补补,做手工。由于资金有限,演员的演出道具和服装没有着落,杨见花就自己动手,自告奋勇成为“专职裁缝”。阳戏服装的款式,她只要看一下,就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半个月没出门,不分昼夜赶制服装道具。村长一边看着阳戏一边对憨二佬说,草台班子不容易,但看这个乐队的配置就不咋滴。憨二佬说,乐队的软硬场不超过八个人,文武场人太少了,台前幕后都缺人,剧团该招人了啊。杨见云说,剧团不养闲,每个人都能一个顶两。演员就应该文武场都会。乐队师傅们也能在后台帮腔喊两声。有时候乐队师傅直接客串狱卒,彩旦。杨见天说,哎,唱戏的都是多面手,一人饰演多角色,个个都是才艺非凡,文戏武唱要求演员的功底更加扎实。杂七杂八四个人的活,我杨见天一个人干了。二嘎公对剧团的维持有点担忧,他对村长说,化妆的演员是不能坐文武场的,文武场的伴奏人员在坐场期间也不能抽烟。这瞎凑合的乐队,明显就是讨饭戏,一个人替几个角色,繁华落尽惜流年,这么好的阳戏都被糟蹋了。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阳戏服装,杨见花满心欢喜。绣着“蝶恋花”纹样,色彩淡雅,花样小巧,色调柔和的阳戏戏服,完美地诠释了湘西土家苗族女性的温柔娴淑。她手缝纫出的戏服线条流畅,针脚又匀又密,演员穿上舒适又有型。她专门给演员做戏服。做阳戏服装和做其他衣服不一样,得先了解剧情,了解角色定位。她经常在演员穿上新戏服首演时,跑到现场观察新戏服在舞台灯光下的演出效果,如果不好,会及时进行调整。“不能让演出效果的遗憾出在戏服上。”杨见花思量再三,割舍不下阳戏情怀。她拿起了剪刀和软尺,做戏服前总要啰嗦多问几句:“是否有肚腩?腿脚的粗细?是否驼背?”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啰嗦”,不管什么样特殊身材的演员,穿上杨见花制作的戏服,总能扬长避短,以最美的形象站在舞台上。阳戏剧团规模小,人员不足,角色分配不均,唱腔随意性较大。在憨二佬的培训下,演员的唱功进步很多,剧目演出也成熟了很多。过去演员们还有些“怯场”,已经开始能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春节期间被一位事主请去家中连演三场,反应强烈,现场观众远比在村里演出时多得多,演出结束还有很多观众不愿离开。
编排新编剧目《爱扯谎的婆娘》和《贺龙与神鞭女》时。他们遇到实在不懂的,就去向二嘎公二嘎婆请教。他们也看看京剧,豫剧,看看黄梅戏,探讨着应该怎么做好阳戏剧团。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方舞台,那时的杨秀珠还是台下的小姑娘,凭着新奇和喜爱,她跟着杨家班走村串寨到处演出阳戏,还成了团里的当家小旦。当时只在团里待了不到两年,就随着打工潮去了广州,后来结婚生子安了家,她也没想过会在多年后回到这个舞台。他们的梦想照进现实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演员。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学阳戏。有一个女孩来了以后,第一句话就说老板你给我多少工资。杨秀珠问你要多少?她说我在外面打工是五千。杨秀珠问,你能演什么?她说我不会阳戏。杨秀珠说,你什么都不会,你凭什么问我要五千块钱工资?她没这个概念,不懂得这艺术是什么。杨秀珠便对她说,这是艺术,这是舞台,这是让观众看的。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观众都是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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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手机发出震动声,切菜的声音暂停了几秒,厨房里只剩下煮锅的咕嘟咕嘟声。很快,菜刀和砧板的碰撞声重新响起,可没过一会儿,第二次震动声响起,切菜声再次中断……憨二佬偷偷望去,只见母亲高启慧把菜刀放到砧板上,双手快速地在围裙上蹭了蹭,然后捧起了手机。高启慧热衷网络购物,沉迷其中,主播说啥她都信,家里快递堆积如山。憨二佬只能看到母亲高启慧的背影,她的右手胳膊在小频率晃动着。这让憨二佬开始担忧。高启慧有自己的爱好,似乎没有“老漂一族”那样的孤独;而沉迷短视频则影响到了健康。她上网刷短视频、网络购物、在网络世界中放飞自我,甚至茶饭不思。憨二佬发出了惊叹:“我的母亲染上网瘾了,怎么办?”高启慧熬夜刷手机是常态,沉迷网络不能自拔。憨二佬与母亲同住的时间里,发现她对手机越来越痴迷。炒菜时,如果手机响了,她立即调小火,擦擦手拿出手机看看;拖地时,她也会把手机放入衣服兜里,只要来了信息,就把拖把往墙上一靠;她因为刷手机,在电饭煲装了米后,忘记按下开关。凌晨一点多,他起床上厕所时,发现母亲房间还有微弱的亮光。憨二佬轻声问了句“睡了吗”?屋里没有回应,他推开门,看见母亲侧躺在被窝里,戴着耳机在看视频。发现憨二佬进来,高启慧慌忙把手机屏幕关掉,解释着说自己还不困。她太过沉迷,经常熬夜,身体每况愈下,还经常忘记要做的事。高启慧沉迷网络,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半夜醒了也要刷会儿手机,一会儿不看就心慌。她一整天“泡”在手机里,智能手机都新换了几部。她熟练地打开社交软件对憨二佬说:“看,这是我通过‘摇一摇’加的好友,现在每天都要聊上几句。”
各种各样的阅读软件、定期更新的小说让她有了盼头。和追剧一样有点上瘾,总是想知道后续如何。她将看短视频、网文当成一种消遣方式,从中找寻精神寄托。她做饭时,锅里的水煮干了也不知道,差点把烧锅炸了,想起来确实后怕。她沉迷网络不仅影响健康,还带来包括人身安全、财产损失等一系列风险。她沉迷直播间购物,一不小心就掉入陷阱,买回家的快递盒子堆积成山。她在直播间花九十九元买的东西,憨二佬在电商平台上找到了九块九元的同款,她却说憨二佬找的东西是假的。成堆的农副产品,吃一半烂一半,不知名的保健品,拆封了也不吃。高启慧经常刷短视频、看直播,主播说啥都信,俨然成了一名剁手党,刚开始是买食品,后来是衣服、珠宝等,最多的时候一天收到了十几个快递。憨二佬笑话高启慧说:“退货的速度跟不上我妈被骗的速度。”带货主播能把话说到高启慧的心坎上,她内心那股火苗就被点燃了,却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陷阱。被坑后,高启慧很是懊恼。
《一女嫁三郎》首演时,三姐妹同台表演,杨秀珠演的大小姐,左边的书生是憨二佬,右边的丫鬟是高启慧。招的那些演员当中就没有一个适合演丫鬟的。之前高启慧从来没学过戏,也没上过舞台。为了不让高启慧寂寞孤独,憨二佬便拉着她来到剧团,将她扮成灵俐可爱的丫鬟,摇头晃脑的丫鬟从舞台的一角扭出来时,走路姿势好看,轻盈俏皮,成了舞台上的亮点,观众最爱看她一扭一扭地上台,看得台下观众如醉如痴。她是非常有文艺天赋的。憨二佬说,我就知道我妈,虽然不像我小时候跟嘎公嘎婆学过阳戏,但是你稍微指点一下,比那些唱了好多年的还演的好。不仅是高启慧和杨见天,杨见云、薛二娥,杨秀华、小南瓜,还有当年杨家班和杨秀珠在一个剧团的同门师兄妹,能拉的,杨秀珠都把他们拉了进来。几个师兄还在广州打工。杨秀珠给他打电话说,现在我们这种戏曲已经没有了,一个县就剩我们一个剧团。现在农村都富有了,老百姓日子过得多滋润。这么大一个地区养活我们这个阳戏剧团是绰绰有余的。我们还是把湘西阳戏兴起来。咦,他们觉得也是啊,都说回来,他们就从广州赶了回来。
杨秀珠对村长说,我们是地方小戏,那就是小调。有些人没听到过。村长说,那你来吧。我们先演一个晚上看一看,老百姓接受好看,我们再决定是否再演,如果不好看,那你们就走了。出发当天的清晨,整个杨家班简直是兵荒马乱,天不亮就开灯起床。寨子里不是这家响起箱子打开的声音,就是那家响起关上柜门的声音,还有人探出头问花腰带或者花绑腿放在哪里。叮嘱声把孩子们的耳朵灌起了茧子。娘婶们拿出最美的衣裳,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一层又一层戏服把她们裹得严严实实。银项圈、银头花、银腰带……叮叮当当挂满了一身。好一番披挂上阵,端详再三,确认再也没有可折腾的空间和地方才罢手。下山的路还是以往那一条,花花草草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仿佛不太一样了。剧团下乡有时上午演完,中午撤场,换下午东西忙的没时间,饭都吃不上,有人给个油香粑粑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家拾起手都能来几件乐器。演员都轮流来到后幕帮忙敲锣打鼓了。村长说,这个打锣的脸画的太吓人了,小孩子看到会吓掉魂的。本来想点个赞,叼根烟就太倒味儿了。乐队人那么少,这烟瘾还挺大,烟还点上了。正规剧团都规定后台演员绝对不能抽烟。你们剧团台风欠佳,不叼烟来没说的。杨秀珠惊讶地说道,大众场合谁还吸烟?这场景管理不是专业的,演员后台抽烟是不尊重戏曲。村长说,这个花脸真自在,还叼着烟,穿戴应该是个番将,他俩客串一下后棚,干活时嘴上都叼着烟。杨秀珠顺着村长的眼睛看过去,发现这俩个伙计,烟瘾都可以,打帮子的烟瘾没有花脸的烟瘾大,他竟然撇着嘴抽着烟,还很专心的敲锣,从他鼻孔里冒出一缕烟来。她禁不住骂咧起来,这个花脸太不正经了,这货烟瘾不小,居然敲着锣,叼着烟,我第一次看见穿戏装的吸烟,就凭他这烟瘾戏都唱不好,唱戏的演员抽烟不怕坏嗓子吗?
村长说,剧团防火意识应提高,后场跟前场一个样,抽烟打唠都要严格管控。我看着吸烟那个花脸,我就想笑,尤其是嘴里叼的烟,拍出吸烟的镜头会有问题,要他把烟灭了。杨秀珠说,这么看来戏班管理情况很糟糕,这些演员的烟瘾也不小,俩烟鬼,手不闲,嘴也忙,烟不离嘴,穿箱是不允许抽烟的,把我气的都冒烟了。村长说,他们本是真正热爱戏曲的人。剧团虽小,不能没有规矩。这种剧团没有安全防范意识不能行啊。杨秀珠对着那两个伙计骂咧着,后台那么多电线,器材和服装道具,怎么能吸烟呢?一定要注意防火,舞台上严禁吸烟!俩个大烟鬼,穿着那么贵的服装竟然抽烟,不抽烟能死吗?
好武师打不过烂戏班,憨二佬在戏台上的高难度动作洒脱,手法熟练,有板有眼,干净利落。湘西阳戏集中了土家苗族的各种绝技,这些绝活都是真功夫,每种都在农村里扎根,城市里开花,让人叹为观止。憨二佬轻移莲步,一出场太漂亮了,台歩走的轻如燕,如水上漂移过来的风一样的女子。他像蝴蝶一样飞过,以他扎实的演技,深情的唱腔,细腻的表演和优美的扮相,赢得观众的热烈掌声和喝彩。红袖善舞,星眸顾盼,灵魂捻转,似仙子飘落人间。憨二佬在台上用心的演出,观众被他带进戏里,都为自己的辛苦付出而心酸,哭得稀里哗啦。他唱的温润带刚,韵味深长。快时弧残影,慢时凝滞响。轻时雨淅沥,重时雷鸣般,有一种胸中藏兵百万,举重若轻,尽在管控的感觉。他的唱腔动听,扮相优美,表演细腻,观众的掌声和呐喊声不断。他的女声特别好听。看他唱戏,真是一种享受,反反复复看,越看越恋场。憨二佬就像一颗璀璨的繁星,高超的才艺和独特的魅力熠熠生辉。他的才艺和智慧仿佛一股暖流,温暖着每个观众和网友的心。台下的戏迷们看得如痴如醉,太激动了,掌声和喝彩声,欢呼声震撼全场,戏演完了还舍不得离去。观众迷的都不走了,这样的场景,演员最高兴了,自己的辛苦努力得到了认可,也不觉得累了唱得更加起劲。
杨秀珠的舞台艺术,甜美的唱腔让人陶醉。不知道她究竟唱的有多好,戏迷在直播间不愿离去,一直等到关播,他们一直忙着点赞,这几天都守在直播间迟迟不肯离去。观众的热情和支持是对演职员工的肯定,也是演员前行的最大动力,也彰显了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戏曲的力量,演唱的精彩,团队的协作,观众的热情。吸引当地观众和直播间众多粉丝不离场,杨秀珠再送观众一段戏以表示回报。草台班子,业余剧团具有一流剧院的魅力。杨家班表演的太好了,阳戏演到哪儿,现场观众们的掌声就响到哪儿。憨二佬似一颗种子,春天来了,给他浇点水,再给他点阳光,就可以成为参天大树。一次次的谢幕,那种对艺术的尊重和对观众的尊重,一阵阵的掌声,台上台下的互动太精彩了。人群迟迟不愿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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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阳戏源于乡村,深受农村群众喜爱。每逢三六九赶集,剧团都会应邀下乡演出。每年下乡时间少则三、两月,多则长达半年。在大庸、在永顺、在桑植、在龙山……剧团演出的足迹踏遍了数不尽的集镇乡村。下乡演出条件简陋,生活艰苦,憨二佬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即使在边远乡村的简易草台上,每次演出从化妆到表演总是一丝不苟,那股子认真劲儿,丝毫不亚于进京、出访或参加重大赛事。有人劝他不必过于严格,他却说“怎敢辜负了那些热切期待的乡亲们”。通过大量艺术实践,他们已从当初的蹒跚起步,渐次羽翼丰满。本来这次村里只定了一场戏,村长看这戏都结束了,村民还不愿意走。演出效果不错,村民集资踊跃,又加了三场。演完四场后,村民还想看第五场,村里管事的人还在商量。三千块钱一场戏,由村民自愿集资筹钱。明天还会不会继续,因为钱没凑够,村里决定明天不再预定阳戏了。今晚演员们就得连夜拆台,起码得干到凌晨一点多。高启慧演丫鬟,除了演戏,每天还得早起给全团人做饭。剧团里每一个人都很辛苦,憨二佬说现在乡里不比以前,年轻人不在家,家里都是老人家。现在招个演员也难,他说这么大一个县,我就不相信连个演员都招不到。结果真招不到,害得一家人天天都跟着他打游击战,大家都在这里吐苦水。他们在外面打工,工资都是六千多。现在跟着杨秀珠出来演戏,工资就是三千来块钱。杨秀珠觉得是自己把他们都给拖累了。
转场时,一辆厢式车装舞台和行李道具,一辆面包车坐所有的演员。这样的配置和周围的民间剧团相比,已经是豪华版了。那些似路非路、坎坷陡峭的细道,蜿蜒在山基凹进去的部位,由于天旱,路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土,车行驶过尘土也跟着扬起,然后落在演员们身上。行人向上看不见山脊,向前看不见方向。“当家演员”憨二佬每到一地,他一马当先捡最重的服装道具箱子扛。坡陡难行,箱具沉重,憨二佬几乎滚落山去,额头有划伤,衣服也撕裂一个口子。行了约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出了大山的环绕。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一队面容凄楚的人,他们带着胡琴、笛子、小锣和唢呐,还有一个小鼓!小鼓非常好看,鲜红的,圆圆的。在经过了漫长艰辛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站在路口那棵大银杏树下,停下来歇息。牛皮蒙的小鼓,鼓皮表面已被敲得又白又纷乱,像是敲出了骨头,又好像一片有无数人行踩踏过的泥地。挎小鼓的杨见云,从一个口袋里往外掏东西的时候,一不小心碰了一下,小鼓便发出很清脆的咚咚声。那么清脆的咚咚声,每一下都敲在他们的心上,声音好听极了,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一段柏油路后,大家收拾箱具,肩挑背行继续前往富坪村。一处常见的河畔庄院前坪有几棵大古树,啄木鸟在上面钻出很大的洞。门口有为支火把而垒起的上台,为演出用的电线已经接好。
一年来走的十分艰难,他们都希望这一站村民也喜欢阳戏,能多演几天。这次团里要演出的富坪村,是高启慧的娘家。姨父是这个村的支书,有着这层关系,憨二佬觉得在这里多演几场,应该问题不大。姨父也觉得他们这么多演员,一场演出只要三千块钱,是好便宜的。姨父答应接下演出,但也就只答应接下一场。至于能不能再多演几天,姨父帮他们联系了肖老板,他是一个村里比较有威望的人,看他能不能组织起村民筹钱。杨家班到达富坪村时,有人出来招呼戏班并冲了热茶。村上找不到做饭的人,高启慧就亲自下了厨。午饭后,还不见来看戏的村民,只有一位戴军绿色瓜皮帽的老人扶着拐杖坐在戏台边。他落齿几许,鬓须雪白,据说是其他村的管事,专门从几十里外赶来听戏的。高启慧沏了茶招呼他。
中午,兜售小商品的依墙搭起塑料篷,钢丝床上摆着零食和玩具。三轮车拉来西瓜和凉薯卖,还有一些卖凉粉,米豆腐的在院外搭起帐篷。听说有阳戏看,村民都很高兴,赶过来跟久不见面的亲戚、朋友招呼、亲热寒暄着。他们彼此熟识,就算叫不上名字,互相也知道谁是哪个村的,又是谁家的什么人。憨二佬几乎每场演出都要登场“挑大梁”,为了剧团的生存和发展,他常常亲自出马“跑场子”。肖老板过来打招呼,跟憨二佬说看能不能收到钱,要能收到钱,明天就再演,收到钱了,到时候再给憨二佬打电话。一边还在等着消息,一边舞台已经搭好。邻近黄昏,三通闹台过后,顿时响起古朴苍劲的阳戏唱腔。杨家班的表演流畅、自然,唱腔吐字清晰、韵脚分明、情绪饱满。憨二佬用眼神的暗示与特征手势指挥场面演奏。在整部戏的完成过程中,前后台的配合协调、顺畅,不见丝毫破绽。今夜观戏的人比昨天挂灯时多,夜里十一点多,有些老人、孩子和妇女熬不住先走了。上了年纪的戏迷懂戏,更多时候像是在品戏,卷了自产的烟叶儿安静地观看,全然不理会周围的动静。村里的人用盘子端来了香烟、点心等物献给顾事的人。如果在这个村只演一场,那就意味着晚上演出完,又得赶着拆台,那样演员们确实太辛苦了。这天晚上的演出反响不错,憨二佬的注意力全在舞台以外,路边路过的每一辆车,每一个人他都会仔细看看是不是肖老板来了,可是等到中场休息,还是没见他人影。戏演过一半,演员们稍事休息,中场乐队中的笛子换为音量更大,音色更响透的大筒琴。杨秀珠还在台上演戏,憨二佬实在等不及了,决定自己一个人直接去肖老板家找他。他人不在家,一直到演出结束,肖老板也没有回来,等了一个晚上,还没有搞清楚明天还会不会继续演出,憨二佬急的恼火。如果明天钱没凑够,不演了,那么他们就得拆台,然后转场去下一个地方搭台演戏,时间太紧了。撑起火把,点上油灯,阳戏从掌灯唱到鸡啼。戏一演就是一夜,村民们围坐于昏黄的火把周围,在黑夜的神秘与寂静中,带着探秘般的好奇任思绪跟随剧情而行。颇似古人彻夜不眠而游乐玩赏时的兴致。地上原来茂盛的草已被前来看戏的人踩平。空的烟盒、啤酒瓶、孩子吃了零食的塑料袋散落在被踩倒的草上甚是杂乱。住宿时,憨二佬把好地方让给年龄较大的同志住,自己演完戏,睡在舞台角落“滚台板”。第二天早上天刚方亮,演员们七手八脚地将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憨二佬来找姨父,想看看能不能通过姨父这边把演出的场次定下来,但姨父已经出门了。他扶贫的那个村是最后一个没有脱贫的村,那几天有县领导来检查,他忙得扑爬翻天的,搞慌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