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处较为偏僻的路桥之下，有一些被褥和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还有几个干瘪的水果。桥头哥头发蓬松、外表脏乱、身形消瘦。他在天桥附近流浪，以捡拾废品为生。白天，他出去拾荒，四处流浪，傍晚才回到桥下。室外的温度仍然很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小牌坊的角落后面，桥头哥半躺在一张草席上。他身上的深蓝色半袖上衣已经破旧，黑色的长裤破开了几个口子。在月光和路灯的照耀下，他一个人吹着竹笛。见到杨秀珠，桥头哥微微点头示意后，又继续吹奏竹笛。杨秀珠来到桥下，问道：“上次我们给你说的回家一事，你考虑的怎么样？”桥头哥仍然低着头，玩着手中的竹笛，轻轻的回道:“我考虑过了，还有一些原因，我还不能回去。”杨秀珠每次来劝导桥头哥接受救助，都被他拒绝了。
　　桥头哥就是杨见水，他离家出走后，几经兜兜转转，起起伏伏，过着流浪的生活，最后选择在桥头住下。杨秀珠弄清楚他的身份后，很快就赶过来接他回家。杨见水却为了躲避家人，过起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杨见水说，你们给我买了很多东西，这确实不行，我非常过意不去。这是我卖废品挣的钱，请你一定收下。杨秀珠说，你自己留着用啊。杨见水说，我留得有。杨秀珠说，你要知道你的家，它不是高楼大厦，这是路边桥头，你不能长期住在这里，还是回家去吧。杨见水说，昨天晚上有条蛇都爬到我脚上来了。杨秀珠问，你怕不怕蛇？杨见水说，这有啥子好怕的，万恶皆有灵性，你只要不伤害他，他也不会随便伤害你。杨秀珠问，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你不想家吗？杨见水说，我走了很多地方，在这里住了多年。
　　“大叔，你现在自己都看到蛇了，也知道这里不安全。”杨秀珠劝杨见水说道：“跟我们回去吧，冲冲凉、洗个澡，睡个安稳觉。”憨二佬把一袋生活用品递到了杨见水手上。杨见水摆了摆手，再次拒绝。他经历了生活的打击，流浪期间受到的冷遇让他失去了应对生活挑战的勇气。杨秀珠问，有没有想过要回去找你的家人？杨见水说，哎呀，我跟家里面有矛盾，我暂时还不怎么想回去。杨秀珠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可以尽我们的力量去帮助你。杨见水说，需要肯定是需要，我想再考虑一下。杨秀珠说，你流浪了数年，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杨见水说，十六年了，从出来以后一直没回去。杨秀珠说，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啊？桥头哥说，应该没得。杨秀珠拿出小南瓜和二嘎公的照片说，这个是你的弟弟不是？这是你阿爸啊。他们十几年来一直都牵挂着你，你见他们一面总可以吧。桥头哥不想承认，坚持说不清楚，以前的都已经过去了，看到了也素不相识。
　　“你有没有印象嘛，我是你弟弟。”小南瓜赶来了说道：“我专门来接你回去，阿爸岁数大了，一直都牵挂着你。何况我们也没得罪你，关系也处的还可以。”看见小南瓜，杨见水冷漠地说道：“那都搞不清楚啊，你认错人了。”小南瓜说，从你的照片都看得出来，你是我们的亲人。杨见水说，不管你是我哪个关系，我不想麻烦你们。我还不想回归这个家庭，过段时间以后再说吧。“我们是一家人，是你的亲人来了，我是来接你的。”小南瓜一边打开视频一边说道：“这是阿爸，你还认得吧？你还不回家？”杨见水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就如遇见婷婷一般，他并不想以这样邋遢的姿态遇见小南瓜。曾经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这副模样虽然过得不快乐，但他也并不觉得羞愧。小南瓜见杨见水要走开，拽住他，对他大吼着。你是和父母吵架了吗？杨见水说，没有吵架，是我自己想要离开的。小南瓜吼道，难道父母他们对你不好？杨见水说，不是，是我自己离开的。你一个人生活不孤单吗？杨见水说，不孤单。杨秀珠说，你看现在天气也渐渐凉了，床上也没什么东西，你在这过冬也不是办法，你不如跟我们一起走，我们送你回家去。杨见水说，我再考虑几天再说。小南瓜说，哥，头回跟你视频过后，老阿爸一天都没吃东西，他哭了一天。杨见水说，那个我不管，管都管不了。我还不愿意回去，我就一个人过。杨秀珠说，你阿爸想见你，你要让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过来见你吗？还是你跟我们去见他？再不见就见不到了。老阿爸都是没几天的日子了，你去看他一眼，完成这个心愿，从你内心说，还是想跟我们去看一下阿爸的。小南瓜拨通视频电话，当他看到镜头对面的亲人时立即说道：“这是我的爸爸妈妈。”二嘎公二嘎婆在视频另一端也激动地呼唤着儿子杨见水。
　　“逢山不看山中景，过水不看捕鱼人，但愿得金榜题名转回程，报答父母养育恩……”杨秀珠再次找到杨见水时，他正在唱着湘西阳戏。万种思绪，统统寄寓在这一曲阳戏之中了。杨见水对家乡亲人难分难舍的离情别绪，对未来前途既迷惘担忧又抱有莫大期望。杨秀珠说：“哇，大叔，你阳戏唱得真好。”杨见水回答：“我会唱湘西阳戏，湘西山歌也会唱一些。”杨秀珠问，你文凭还是挺高的，你为什么要选择流浪呢？杨见水说，这个流浪吧，无非也就涉及家庭的原因，主要是我个人原因，说句不好听的话，可能还有点社会原因。反正我觉得吧，我主要是个人原因，我的性格融入不了这个社会。我就是与人打交道，情商有点低，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往。杨秀珠说，有什么问题说清楚就行，我们都在老去。杨见水说，可以啊，可以，哎呀，电话也给阿爸打了。他是这种态度，还是可以回去看一下。杨秀珠说，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们就陪你去见家人。
　　2
　　在回家的路途中杨秀珠问杨见水，回到了家乡，你心情怎么样？杨见水说，有点不安，有点紧张，多少还是蛮期待的。应该说是激动的，五味杂陈，一言难尽，这么多年没见父母了，心情比较复杂。小南瓜激动地说，哥，亲人都来了，终于就要和家人团聚了。沿着村道小巷几经穿梭，杨见水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中，见到了父母和闻讯赶来的邻居。一别十余载，一边是满脸沧桑、翘首期盼儿子多年的二嘎公二嘎婆，一边是离家时的少年、归来已是中年的儿子。杨见水和阿爸四目相望后，积攒多年的思念之情和心酸经历在此刻迸发而出。二嘎婆抱住杨见水，喜极而泣，连声说着：“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涟涟。二嘎婆含着眼泪，轻声细语地对杨见水说：“你怎么不把头发剪掉。”杨见水头发蓬松，胡须满脸，腼腆地回答:”哎呀，到时候才剪嘛，现在先不忙。”二嘎婆说，我找了两趟，两趟都没找到你。我找不到你，我当时心里没有数的很。杨见水关心的问道：“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关键是你们，你们过得好就对了。说老实话，我自己那么多年还是管得到自己。”“你要有个手机嘛。”二嘎婆说道：“你如果没有钱买手机，我给你钱，你去买个手机。”杨见水说，没得事，没得事。有不有钱无所谓，最起码的还是要做有人理解的事。我虽然在流浪，绝对没有做人生不能理解的事。偶尔看到需要帮助的人，我也会帮助他们，千万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自己的路自己走，我要是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我性格有点孤僻，从小养成的。关键是我性格孤僻，说老实话，你敢说你没得责任吗？二嘎婆说，现在出了社会，你就一定要多克服，我昨天都跟你说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错啊。杨见水说，小的时候，他们几个小孩都一起出去耍，你就把我关在屋里，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不是一次哦，别人都要把他们带出去耍。几个小娃就只有我呆在家里。从小就把我关到屋里头，我到哪里去接触人呢？
　　“你自己都说的，我不喜欢耍，你自己不去。从小就养成了孤僻的习惯。”二嘎婆说，你后头出来社会，你必须要改哟。就说你要提高，在接触人交谈方面呢，有说要你改进呢，毕竟我以前都跟你说过的。不是跟你说了的，我说学校是个小课堂，社会才是个大课堂。我经常跟你说，学校是书本知识，社会才是实践知识。二嘎婆继续说，你要成家立业，还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我跟你说的那些，反正以前就是对不起你，教育确实方法不当，希望你原谅，也希望你以后能够把孤僻的性格改掉。这些年，我手机的密码都是你的生日。在街上只要看到跟你的身形有点相像的，我都要靠前去看看是不是你。小南瓜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来教训你，知道吗？杨见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啊。两人会心一笑。我们兄弟就凭这一杯茶，小南瓜像以前一样，恭敬的给杨见水奉上了一杯茶。杨见水终于释怀了，接过茶，细细打扮了一下嘴唇，那种熟悉的味道让他沉醉。他说，我现在也想通了，也不得恨你们了，这些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二嘎公内疚地说道：“谅解我，谅解我这个老娃儿，我们年龄也大了，常来看看我们。”杨见水说，好好好，哎，我现在也没生气了。二嘎婆说，你就是脾气怪，我没想到你出去了就不给我们打电话，我也没有地方可找你。
　　杨见水很小的时候，二嘎婆就患了病，二嘎公的工资不够家用，处处精打细算，几天难得吃一顿饱饭。杨见水捡垃圾瓶，自己赚些零用钱。面黄肌瘦的实在饿得慌，偷偷在外面捉些蝗虫回来烧着吃。家里太穷，二嘎婆心里万分难过，更是泪水簌簌。二嘎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工作之余他就去蹲三轮车养活一家人。这也给杨见水心灵带来伤痛，他特别讨厌家里的穷。二嘎婆说到穷的时候，杨见水心里难过，就会说好多伤害父母的话。“你们那么穷，你收养我干嘛呀？”杨见水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怪妈妈说，你那么穷，不应该养我。家里得三两肉，二嘎婆等杨见水先吃，吃完了二嘎公来吃，二嘎公下了班要去踩三轮车。到二嘎婆去吃的时候，肉羹没有了，菜也没有了，她就吃点白粒饭，杨见水却还要说她不好。
　　杨见水只有几件打了多处补丁的衣服。一家人住在破旧的老木房子里，他觉得自卑，放学的时候不敢跟同学一起回家，也不愿把他难过的感受分享给别人，他知道家里的境况就是那样。十三岁的那年，杨见水离家出走了。有一个姐姐过来叫他一起去玩，他就去了，他没有告诉家人就悄悄地走了。二嘎婆拿起他的相片四处寻找，亲戚朋友都帮着找。杨见水在外面惹了祸，父母没骂过他，做错了事回来父母都没怪他，在外人面前都护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的脾气有多坏。他的脾气坏，对他越亲近的人，他的脾气就越坏。有的时候，伤人的东西，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言语。这个言语，它能扎在一个人的心上，能扎多狠。几个月后，当杨见水回来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二嘎婆很高兴，也很激动。
　　没有人指点，没有试错的成本，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只要犯一次错误就会受尽折磨。农村家孩子的眼界经历就决定了，想要翻身只能拼命的去补认知，拼命挣钱，去学技能，没别的办法，即使牺牲掉健康，也要拼命的去脱离底层。大学毕业后，二嘎公求亲告友，在家乡小城给他找了份教师的工作。杨见水虽然当上了教师，仍然觉得老家不是他的天地。他想走出大山，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去BJ闯出一番天地。父母都坚决反对，说他已经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有个铁饭碗了，为什么还要去北漂?说他生在福中不知福。杨见水坚持要去北漂，说父母阻止他北漂的原因是他们怕失去他，怕他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二嘎公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非要走出去到外面去闯一闯。二嘎公无奈地说：“儿大不由爹呀，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以后的路怎么走自己看着办吧。”他硬着头皮向二嘎公索要路费。二嘎婆痛苦地说：“为了给你找工作，家底已经淘空了。”后来，二嘎公还是卖掉家中的谷子给他凑了些钱。怕他年少轻狂，半途而废，给钱时二嘎公板着脸冷冷地说：“写个欠条，这钱是借给你的。你已经长大了，该自己负责自己了。”他恼恨气愤，抓起笔以最快的速度写下欠条，流着泪、憋着劲，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见水不辞而别，拎着包悄悄地就走了。他出门的时候，心扑通扑通直跳。二嘎婆看见他上了出租车就跑过去追。杨见水没有回头，拖起箱子，拿着行李就跑了。二嘎婆一直在后面追，泪如泉涌，点点滴滴洒落在脸上。她追了好几百米，实在跑不赢汽车。杨见水坐在出租车上面手都没有挥一下就跑了。他坐在车里，迎着初夏的阳光，很强烈的不忍心回头。二嘎婆在后面一直在哭，一直追着。他从出租车的反光镜里看见了。但是他不甘心，面对从小到大的这种生活环境，他想去试一下，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靠他自己的努力让这个家庭翻身。杨见水望着母亲蹒跚地离开，一阵心酸顿时涌上心头，泪花在他眼睛里转动涌起泪珠，嘴唇微微的抖动着。母亲佝偻的背影也在那一刻定格在了他的脑海里。
　　3
　　杨见水的第一份工作是服务员，端盘子上楼梯时遇到顾客下来，摔了一跤。他孤独和无助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对着顾客笑。后来在工地干活，工班长看到结实壮硕的杨见水，特地加重语气说：“在这里干活，要看你的表现，如果肯吃苦不怕累，我会帮你加薪喔！”杨见水连连点头称好。杨见水灰头土脸，似折伤翅膀的倦鸟拖着双腿，一瘸一拐地步入矮小狭窄的出租屋。他放下手中的安全帽和反光背心，右手虎口因使用工具不当受了伤，胳膊上也明显有几处破皮。他的脖子与手臂被骄阳炙烤得黝黑一片，右脚背也肿胀隆起。工班长忙问他怎么回事？杨见水云淡风轻地说：“只不过被一只大水桶压到而已，在工地受伤很正常啦，擦个药，忍一忍就过去了。杨见水大学毕业，怎么能够选择最简单的流水线岗位呢？当他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就注定了将被底层的生活捆绑消耗。
　　为了生存，杨见水将所有的时间去赚了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到下班的那一刻，会发现原来自己几乎没有力气，躺下什么都不想做，除了喝水，除了吃饭，想进步的时间，空间，氛围，一样也没有，大学学到的那点东西也消耗了。再后来我又出来做文员，学影视也会做一些小片子，很难养活自己，也处于迷茫的状态。我想去做这个东西吧，又做得不是那么好。老板要谁做工作，肯定是要求他做到极致。来BJ几年了，钱是真的一分没存到。刚从大学出来这个社会时心是膨胀的。自己的能力又是有限的，总是觉得怀才不遇，其实哪里是怀才不遇，就是眼高手低，没有踏踏实实去做一件事情。钱没赚到却换来了一身的债。
　　杨秀珠说，你都混了十六年了还一无所有，早点回家算了。杨见水说，回家这个问题也有想过。如果现在回家，家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而且父母把我养成大学毕业，不可能跟他们一样，赚那点辛苦钱会让他们寒心。他们会很失望，会觉得将我培养成这样子很失败。我和很多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内心酸酸的且非常的复杂，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父母亲对自己的失望。我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回去。没有车没有房不妨碍我对未来的憧憬。没有女朋友，并不妨碍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杨秀珠说，你是那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人。杨见水说，我去BJ的天翼批发市场，进五块钱一个的长城纪念品，到八达岭长城卖旅游纪念品。大雪天，我穿一件很廉价的羽绒服，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最苦的时候，住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地下特别潮湿，上个洗手间，洗个澡得排几十分钟的队。创业十多年，最苦的时候，我没有跟家人联系，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寄过钱。他们给我打电话，我也给挂了。二嘎婆说，他坐上出租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打电话他也不接就销声匿迹了。杨见水说，后来我回去过一次，给他们买了一套别墅，买了一部车。二嘎婆说，买了别墅我们不想去住，一天都没有住。我说城里花销大，钱让他留着用，孩子给父母最好的回报就是能自立自强，过上好日子。我们想他这几年一个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电话过去他只应景式地接了两次，每次又都借口工作忙匆匆挂断，心里仍对阿爸满怀怨恨。我们住那房子干什么。我们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亲情。我不去住等它空着。
　　杨见水后来因为生意落败。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他打电话回来，我就说叫你不去做生意，你非要去，好好的事业单位你不干。杨见水说，我生意转型失败，一夜之间企业面临破产。我的压力太大，撑不住了就给我妈打电话。最黑暗的三年，我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会儿给她打电话没有想让他们帮我。这么大的窟窿他们是顶不住的，这么多资金会吓死他们的。我实在憋不住我就跟他们打电话说失败了，只是想跟他们倾诉倾诉，这里有家的感觉。我在BJ虽然买了房，但那不是家。我从来没想过父母会站出来帮我。他们为了我，把房子和车全都变卖了，中介将车收走的时候，我爸蹲下去哭得稀里哗啦，我当时心里的那种苦，特别难受。命运就像一个耳光抽在我的脸上。我那么有能耐的一个人在BJ闯出那么大的一片天地，偏偏是我最瞧不起的养父母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我身边。我妈一直跟我说，你得扛住呀。她说企业不重要，你还有家，你还有我们。除了卖房卖车之外，他们将一辈子的积蓄，退休金和一辈子都没买过一套房子的住房公积金，全部都拿出来帮我还了银行的贷款。他们为了帮我还账，还把药给停了，搞得病情还加重了。他们去捡剩菜吃，在菜市场买菜都不敢买正常的菜。杨秀珠对二嘎公说，你不是说他没心没肺白眼狼吗？怎么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卖房子卖车帮他呢？二嘎公说，他打电话回来了，我们养了那么大，能真正把他甩了吗？
　　杨秀珠对杨见水说，你不能否认，你的每一步考虑的现实成分比情感成分要多。可能是因为你穷怕了，被骗怕了，所以你没有安全感。而父母不一样，其实他们把钱和这些东西真正的看成是身外之物，他们有一份纯粹的亲情。时至今日，二嘎公后悔收养了这个娃儿吗？二嘎公说，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二嘎公继续说，一个人最可贵的就是超越贫穷的束缚，等我们慢慢积累了财富，我们要改变生活方式。不然的话，大脑没有脱贫，情感模式没有脱贫，贫穷的根儿还在我们的脑子里，我们就算住进了豪宅，开上了跑车，还是贫穷的奴隶。如果永远一帆风顺，你可能没有时间停下来忏悔，你现在经过了这次反复，把日子过透了。你认识了真心的价值，之后如果还按之前的那个逻辑去生活，我可就瞧不起你了。亲情上的抚慰，慢慢的跟父母进行交流，把早年间因为贫困给我们造成的遗憾都给他补上，那么你就是个完美的人了。
　　杨见水带着失落的眼神，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远方，月光柔柔，星光点点。回忆起年轻时的美好和无知，他从山沟沟里出来，经受不住诱惑而独闯天涯，饱受艰辛，已经折腾不起了。他静静地扫视四周，这才是他的家园，眼神里充满渴望，渴望回归山寨，回到原来美好的生活，他的眉宇间又充满懊恼遗憾，唯有接受现实。他的眉毛没有太多的动作，但眼里充满期待。杨见水唱起了湘西阳戏《回家》腔调：“春风送我回家园，转眼间不觉已有十六年。十六年爹爹身体是否还康健？十六年体弱的妈妈又有几许白发添……”他欲见亲人的迫切之心溢于言表。这是十六年的思念啊！二嘎婆有点怨恨地唱道：“水儿你一走不回头，夜夜思儿泪常流。你爹他从此寡言少语，家里的日子变成了忧和愁。”这种来自心底的爱和怨，让阳戏慢慢展开。杨见水忆起爹妈的教导：“娘！你曾经对我说，人要往前看，每走一步都不要后悔；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爹，你说过，你喜欢鱼塘边的这片林子，你要看着这片林子慢慢成长。二嘎公唱道：“自从你狠心离家门，分离的痛苦时时揪我心。四乡邻风言风语乱评论，羞得我闷在家里不敢见人。那一天上山砍柴大祸临身，一虚脚几个翻身摔下山崖差点成了残生，你爹我全身多处骨折伤险些丧命。你不想爹娘不回家，到底是人不是人！”杨见水唱道:“一想到你的话，我就后悔难当。这么多年我没有回家呀啊，离井背乡为哪哒，劳累奔波我为了啥啊，繁华市内我真的不差，爹娘我想，我常牵挂呀啊，儿在梦中想爹娘……”然后，他向父母一跪，乞求他们原谅！二嘎公唱道：“你不在呐，我不管，那是火，还有你，这一回家门呀啊呦。老婆子话语点醒我，也来开我这把锁，水儿他乘风破浪实不易……罢罢罢，心结解开幸福多。”
　　4
　　在一片黑褐色的石崖低处，杨见水选择一处合适的位置坐下来，脱掉鞋子，卷起裤腿，把两只脚伸进河水里。这是他离开家乡十几年后，再次将脚伸进故乡的河流里。水流没过脚面，冲洗掉一双脚的疲惫。清凉的河水将连日来心中的苦闷濯沐一空。透过水的折射看去，两只脚显得弯曲肥大。他专注地看着流水从脚上趟过，一时竟然忘记了水里的脚是自己的。离开故乡十几年后，杨见水折断了梦想的翅膀。回到石头寨，除了他的姓名是属于这个山寨的，别的已经不属于这里了。村里承包土地没有他一厘一分，石头寨已没有他的一砖半瓦。他来找村长要房子和土地，村长说楼房和土地早都分完了，当初他不在家，村里就没有给他分配。如今他回来了，却不承想政府收紧了为农民批宅基地的政策，原则上不批新宅基地了。他的城镇非农户口不在石头寨，有户口的都批不下来，没有户口就更别想批宅基地了，也不符合在村里批宅基地的条件。父母现在和小南瓜一家住在一起，杨见水也不好意思插进一杠子。他无房可住，无工可干、无地可种，如同一棵悬浮在半空被人吹去了绒毛的蒲公英，扎不了根，也不知落往何处。他并不知道结束流浪生涯，彻底放下执念返回故乡，会遇到这么多麻烦。生活在大城市里，像潜伏的游魂蜷伏在桥头下。他就像一朵随时能被风吹散的云，双脚伸进酉水河流淌的河水里的时候，感觉到了乡情在身上流淌不息，他这朵浮云终于释然。既然城市和农村都不能容纳他，他就回归栖凤湖，只有栖凤湖会接纳他，被栖凤湖碧波荡漾环绕的湖心岛会接纳他。对湖心岛的重新发现，唤醒了他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湖心岛就是落进他心田的一轮红日，让他看到了一丝新的光。他决定将余生安顿在栖凤湖里，安顿在湖心岛上。从酉水河河沿顶着一路月光回到石头寨后，杨见水直接来到了村长家。村长告诉他，栖凤湖里的湖心岛没有任何经济价值，村里也没有把湖心岛列入土地承包的范畴。杨见水向村长表明想承包湖心岛，他要到栖凤湖的湖心岛上开始他的非遗文化直播生活。村长说，湖心岛用不着承包，你愿意去岛上住就去住，村里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但是，有一点得先说明白，现在管得严，你不能在岛上大兴土木建房子。杨见水说他不会破坏岛上的生态环境。村长说，村里有很多人家都搬进城里去了，房子都闲置着，借谁家的闲置房子住一住，户口在没在村里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姓杨，你永远都是咱山寨的人。听完村长的话，杨见水久违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见水进城购买了野外宿营帐篷和户外直播设备，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他用一艘小木船把货物分几次送到了湖心岛上。在湖心岛上选择了一个临水观湖、挡风向阳的地方，将地面清理平整后，支撑起了帐篷，草绿色的帐篷像一块长满青苔的大岩石，卧在了湖心岛的岩石群的空隙间，这便是他的家。他又选择了两块大岩石夹缝，垒起了一个灶台，可以生火做饭了。这晚是岛上生活的第一夜，是值得庆祝的一个晚上。当夕阳染红小岛上的每块崖石和每粒沙子的时候，一条大鲤鱼在一处石崖底部的一个凹槽里蹦跳着想游回湖里去，这可真是大鲤鱼跳到锅里来祝贺他乔迁之喜了。杨见水捡回来一些枯柴，生火做饭煮鱼。天色越来越黑，他在岛上的第一个夜晚，听什么声音都是新鲜的，仿佛进入了纯净的无人荒野。湖心岛就是一座空岛，被水声托起来，湖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肤，从每个毛孔中流过。微风起，细浪轻轻拍打石崖发出哗啦哗啦，咕咚咕咚声音时，像是湖水在和石崖谈情说爱。岛上的青蛙，蟾蜍和各类昆虫不间歇的叫声，似乎在表明它们的意志，不将湖心岛变成虫岛誓不罢休。反正睡不着觉，杨见水干脆就到帐篷外面看月亮、看星星、看湖水潮起潮落。夜里失眠的时候，杨见水会反思所走过的路，很多事情根本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连说成故事都讲不清楚。为什么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如果按部就班地工作，如今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下场，一定有了三间大瓦房，有了妻子孩子，也会有个家。如果不去北漂，安安分分教书育人，他也会是个才华横溢的教师。人生是没有如果的，人生就像一场直播，播出去的影像是不能倒回来的。酉水河也是不能倒流的，流走的河水就永远流走了，和逝去的人一样回不来。栖凤湖里的野鸭子没有其他鸟类自由，其他鸟类可以栖息在高山、草原、森林和田野，也可以在树上筑巢，野鸭子却只能生活在栖凤湖的淡水里，只能栖息在湖心岛苲草丛这样的地方，艰难地繁衍生息。它们的祖先一定是被其他鸟类驱逐到栖凤湖里来的。它们也不能像其他鸟类那样偷吃晒谷场上的粮食，只能捕食水里的小鱼小虾和小虫子，这大大缩小了它们的生存空间。想到这些，杨见水觉得他和野鸭子没有什么两样，他的生存空间也从城市、从山寨被驱逐到了这湖心岛里来。他从一个村民如沐浴阳光一样变成了市民，又如风儿吹落树叶一样变成一个岛民，他的灵魂是自由的，自由得如湖水可以滋润这一湖泊的生灵。
　　春天如期而至，杨见水像冬眠苏醒过来的一只大青蛙，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他用手抠下一块土块，决定开垦这块板结的土地，种上蔬菜，吃不了的供应给水鸟和鱼类。他开始清理杂草，深翻土地，也将孤独感一镐一镐地刨碎，碎成粉末，随风潜入湖里。平整土地，打畦、培垄、洇地。他种上了常吃的土豆、茄子、西红柿和辣椒，还有不同季节成熟的瓜果蔬菜。三月的风在岛上刮了几圈，菜地里生出一片绿来，岛上种出了绿油油的青菜。新栽种的海棠，梨树，桃树十分喜欢这里的水土气候。树上的花全被风吹开了，岛上的生活也有了色彩。从花开放的密度、花色、质感来看，它们对湖心岛是非常满意的。杨见水返回岛上的时候，月亮刚要升起来，迎面看到帐篷顶上落着两只野鸽，正翘首望着从东方升起的月亮。野鸽子在为月亮来到岛上，进行一种迎接仪式。每天清晨它们也要这样迎接太阳的升起，把每一缕阳光和每一缕月光都恭迎到这里来。他从没想过人还可以这样活着，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敲诈勒索，也没有巧取豪夺。他将所有的深思和熟虑都用在太阳和月亮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收获不断成熟的瓜果蔬菜上，全部的本分和职责都随太阳升起、也随月亮落下。这样的生活简单而美好。风和日丽的日子，杨见水特意去山寨请来了父母亲，让年迈的二嘎公二嘎婆他们来湖心岛观湖赏花。黎明的曙光占据了整个湖心岛。他们走出帐篷，从岛西头向岛东头的岛尾望去，芦苇丛里水雾缭绕，如仙气一般，霞光穿过芦苇之间的雾气，绿色的芦苇涂上了淡淡的红晕，闪烁着跃入他们的眼帘。红晕不断向芦苇的上方和周围升腾扩散，几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出红晕，向远方飞去。二嘎公二嘎婆看着岛上的花鸟和湖面上的日出日落十分开心，玩得起兴时，他们忍不住还会唱一出阳戏来助兴。
　　杨见水双手握着长笛，手指像弹簧一样，这笛声太销魂了，笛声悠悠，绕山蔽日，绿水青山，争娇斗妍，美在其中，醉在心间。杨秀珠笑着说，大叔，人家说人老怕看牛，我看你每天放牛，对牛吹笛都那么开心。好优雅的笛声，人与动物和谐共处，两头牛伴随着他的左右真可爱。你这一吹，温顺的牛牛们和你共享音乐，都不去吃草了。悠扬的笛声感染了牛。牛妈妈认真的聆听，小牛耳朵还不停的扇，小尾巴摇得开心。笛声悠悠闹山林，牛儿伴随风浪静。只有野花偷偷笑，闲时吹曲乐悠心。老牛细咀慢咽，与世无争，清闲山间。杨见水吹笛子给牛听，牛听得暖心。他的指法熟练，气息平稳，一根竹筒居然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杨见水挥洒自如，节奏轻慢，时高、时低，优美动听，尤如天籁之音润人心肺。晚风吹得人心醉。这神态，这动作，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他把湘西阳戏曲子的每个环节都理解的这么透彻，他把湘西阳戏的曲调和感情全部揉和在一起，整个演奏都融入了感情里，用美妙的笛声展现出来。他满脸都是戏文，深度的陶醉，人与笛子合为一个整体，全身心投入到了湘西阳戏音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