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洪善府小苑内
　　被洪老爷收为义子的韦三渡心情非常愉快，尤其是每日还多了早餐这个吃食之后，他更是开心了很多。
　　以前一天都是吃两顿垫肚子，现在能多吃一顿，可爽太多了。
　　早上洪老爷特意让人整了两碗红薯小米粥，香甜的味道即便是两个时辰过去了，他都依然回味。
　　红薯小米粥，算是今年为数不多吃的好吃的热食了！
　　平日虽不至于跟下边人一起去吃树皮草籽什么的，但是吃的也是死面饼子加井水。
　　今天今天能吃到热粥，还是甜的，挺好。那入口的香甜还有暖胃的舒坦，真是安逸。
　　这种安逸，在午时的饭点，更是到了极致！因为午餐更是奢侈！
　　他成了洪老爷的义子之后，除了最近可以在小苑内修养，平日也不再需要自己去找吃食，而是会有专门的下人将食物端上来。
　　而这第一天，就是韦三渡做梦也想吃的大荤菜！猪腿汤！荤油小葱拌面！爽！
　　丰盛的猪腿肉汤，荤油配拌面！太过瘾了！香味儿像是痒痒挠一样刺激着他的理智和食欲，下人恭敬的将食物放在小苑的桌上后，便恭敬的退了出去。
　　而韦三渡立刻化身饿虎，开始横扫桌上的食物！
　　咸辣的猪腿肉！荤油搅拌着面，啊，荤腥真是从不觉得腻味啊！韦三渡是很喜欢吃肥肉的，虽然这个猪腿肉瘦肉多了点儿，但是，现在不挑了！
　　有肉吃，爽！
　　“九弟，在吃饭？”
　　就在韦三渡大快朵颐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韦三渡的狼吞虎咽。
　　“谁？”
　　韦三渡口齿不清的吸溜着面条，有些狼狈的吞咽着，他差点被面条呛到，哪个不开眼的在他吃饭的时候过来？
　　不过，在看清来人之后，韦三渡倒是放下了戒备，他略略有些惊讶——来的人是之前被打伤的洪老四。
　　不久之前，他打擂台受了伤，还以为要一段时间养伤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找自己了？看来他当时伤的不是太严重啊。
　　“四叔。。。不对，现在应该是四哥？”
　　“九弟，不用局促，我已经吃过了，就是过来看看。”
　　“哦哦，那。。。。四哥你随便坐。”
　　说罢，韦三渡也不管别的，继续吃了起来。
　　他和这个洪四交情不深，也不太清楚这位的名字。
　　之前，外边的人都叫他四叔，所以他一开始也没改口。
　　而后来看场子的时候偶尔碰到，以前自己也就是打手，攀不上他这高枝，估计以前都不怎么在意自己。这次来，估计就是普通的看看自己这个洪老爷新收的义子吧？
　　想到这里，韦三渡也不知道该说点啥，索性继续闷头吃面。
　　洪四倒是没介意韦三渡的不搭话，他反而是盯着盘中的肉，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就在韦三渡要伸筷子夹肉的时候，洪四按住了他的手。
　　“九弟，敢问你在投义父之前，出身是什么？你莫非不是农户出身？”
　　试探身份？
　　韦三渡有些不满，吃饭的时候有人按自己，真是不爽，不过碍于情面，他也只能不情愿的放下筷子，老实回应，毕竟基础的礼数还是要做到位的。
　　“不全是，家里地比较少，主要还是靠我爹杀猪，算屠户出身吧。”
　　“哦哦，那以前应该也吃过猪肉吧？”
　　“自然是，以前四里八乡的过日子，都让我爹去！我爹就带我，小时候经常能蹭油水吃。逢年过节蹭场子，他杀猪，东家客气的多少会匀点给我们，那时候能吃好多肥肉，荤油拌面，过瘾的很！我的身体这么壮，就是那时候没受亏！”
　　“后来呢？”
　　“后来就是灾年了呗，好像是去年吧，对嘉靖三年大暑那阵子，反正那之后一直没雨，当时有人说我爹造反，就抓走了。隔壁二婶把我娘和我卖到肉铺换粮了，再后来，就跟了洪爷。。。。。”
　　说到后来，韦三渡就不想说了，灾年的日子什么鸟样大家都知道，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忆这几年的破日子，每天过的都他么的什么狗屁。
　　没闹旱灾之前，那日子过得虽说不得多开心，但没现在那么动不动打生打死的，那时候比起现在可好太多了，怎么现在他就沦落到这个球样子了！
　　韦三渡放下了筷子，心情也是低落，在这个洪四面前，他也没太见外，反正大家都是洪老爷的义子，将来是要一起做事的。
　　平复了心情，韦三渡也忽然没了一开始干饭的那股热切劲头。
　　“老九，你吃过猪肉，还见过肉铺，应该。。。能猜到些什么吧？”
　　“啊？”
　　“老九，你没养过猪吗？”
　　对于洪老四的问题，韦三渡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一直问自己养没养过猪，怎么就在这里打转？但出于对辈分的尊重，韦三渡没有多问，只是如实回应。
　　“四哥，家里不养的，猪挺糟蹋草料的，我们家只负责杀，我就跟着我跟我爹出门看，后来，我年龄大了，就我来负责动手，他负责谈价和压场子了，不过灾年之后。。。。”
　　“三渡，洪爷也不养猪。”
　　就在韦三渡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洪老四忽然掐断了话头。迟钝的韦三渡，第一时间并没有注意到洪老四的话里的意思。
　　洪老四的目光中带着怜悯，这目光让韦三渡没来由的膈应起来，他很不舒服。
　　“四哥，你什么意思？你骂我蠢？”
　　面对韦三渡略带怒的质问，洪老四轻轻叹了口气。
　　“老九，我没别的意思，兄弟一场，你既然当了洪爷的义子，我也就说一下。我刚才就是单纯的说养猪。”
　　“那你说洪老爷不养猪干什么？莫不是一直消遣我？”
　　洪老四再次苦笑，他摆了摆手，示意韦三渡安静，目光有些复杂的指了指盘子中的猪肉。
　　“你自己也说，养猪很费草料的，丰年草料足，养猪都只是过年时间宰，何况现在？放现在，猪草是可以吃的，一只猪哪怕就是按照最脏的喂法，喂到能杀，也得抵掉好几个人的一年的口粮。”
　　“老九，我们这里现在没多少粮，而洪爷，是不养猪的。”
　　一直到洪老四点到吃的上，韦三渡忽然好像才注意到了什么。
　　对啊，这地界，鸡鸭这种的，虽然是直肠子，但是也好养活，十里八村的虽然听不到，但是洪老爷这里倒偶尔听得见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咯咯两声。
　　而牛羊猪这类大型牲口，闹旱灾第三年，县衙连拜龙王的三牲都拿不出来，洪老爷哪来的弄的猪肉？
　　就算洪老爷神通广大，能从外边弄，但是赶羊赶牛至少能听个响。之前，陈大壮连外边有人给洪老爷送了几笼子鸡这种消息都清楚，那牛羊这种大个儿要养的话，更不可能瞒过其他人。
　　肉铺。。。回想起来肉铺，韦三渡身体忽然不自觉的反胃了起来，他忽然冒了冷汗。
　　答案，再明白不过了，但是他不敢信，他有些惊恐的吞了吞唾沫，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畏惧，还是饥饿，亦或者是自己强压反胃的本能。
　　“四哥，你什么意思？”
　　“三渡，你明白的吧？如果我不是洪爷的义子，今天，盘子里大概就是我了。”
　　“！”
　　呕————
　　当答案摆在韦三渡面前的时候，他尽管早就猜出来了，但是他不敢相信，他想吐，但是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好像身体有意识的抗拒着自己将吃到的东西吐出来。
　　洪老四有些同情的看着韦三渡，悲苦的笑了笑，他能知道，自然因为他早已接受。
　　已经三年了，这地界别说是城里没吃的，乡下的草皮树根什么的，更是都被扒了个干净。
　　流民跑的跑，死的死，通往外地的路上不知道多少的明暗肉铺，就算自己这种能打的汉子，若是中了一记闷棍，又能如何？
　　洪老四庆幸自己跟了洪爷，至少能混到吃的，但是如果出了城，大概只要哪天晚上睡的太死，第二天大概就在别人的锅里了。
　　灾年，就是如此。
　　他拍了拍韦三渡后背，给他顺了顺气儿，在韦三渡控制住自己干呕的冲动之后，他停下了手。
　　“老九，这没什么奇怪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
　　“四哥！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吃的是猪肉！！”
　　韦三渡忽然有些暴怒的大喊了起来，他就想吃饱！怎么会这样！
　　而洪老四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反驳，当初的他，亦是如此，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老九，三年大旱，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吃的了。朝廷拨的赈灾粮，听说最近一部分运到汉中府卫去了。听义父说，送那边的是军粮，我们这的官儿拿不到，只能和别人换到一些掺了砂石的烂陈米，但这就已经是好粮了。底下跟了洪爷的，大多数人吃的是麸皮和米糠，你带人这么久，应该也知道。”
　　“我。。。我们以前吃的肉饼，哪来的？”
　　“老九，都是猪肉。”
　　“你放屁！”
　　韦三渡绝望的大喊了起来，他想反驳张了张嘴，最后却痛苦的闭上了眼。
　　联想到之前，比斗打输了，如果打残了，人就要去肉铺做事，当初自己也被卖去了肉铺，有些事需要说的很明白吗？
　　他明白，但他只能接受。
　　“老九，我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恶心你，有些事，你将来跟着洪爷做事，早晚会明白，也越来越明白，我也是跟了义父，才知道很多事。因为义父的栽培，对面也不敢对我下死手，你明白吗？”
　　“我。。。明白。”
　　“老九，我今天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以后明白要做什么。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尤其是我们这样镇场子的，如果身体不行，还怎么做事？”
　　“我。。。。。明白。”
　　“老九，你已经是洪爷的义子了，庆幸吧，今天的事，不要对外说，外边必然有人猜出来这肉的问题，但是大家都说是猪肉，却没有人说有问题，想必，你也明白吧？”
　　“我。。。。。。明白。”
　　韦三渡看着眼前的肉，一阵子反胃感冲向了咽喉，但再次被他强行压了回去，不能白吃了，吃到的东西，不能吐。
　　“老九，本来想和你说一下，几个月后可能有大事要做。。。不过，今天就先算了吧。”
　　看着一脸失神的韦三渡，洪老四摇了摇头，他知道，这种事儿得慢慢接受和适应。本来今天打算找他做些事，但是眼前的韦三渡这个样子，只能改日再谈。
　　他只得再次无奈的拍了拍韦三渡的肩膀，离开了小苑。
　　午时三刻末，洪善府小苑
　　丫鬟收拾了干净的盘子，就要告退，而韦三渡忽然拦住了她。
　　“哎，我问你，我吃的。。。。是猪肉，对吧？”
　　眼前的壮汉的突然拦路，那高大的身躯让丫鬟害怕的退了两步。
　　“啊，九叔，当然是猪肉，难道不合您的胃口吗，要不明天让厨子做的清淡些？”
　　韦三渡盯着眼前瑟瑟发抖的丫鬟，忽然捏了捏她的脸，很嫩，很软。
　　本来害怕的丫鬟，有些惊讶的看向了眼前的壮汉，难道是这位新来的九叔对她有意思？她心中一喜，有些热切的看向了壮汉的眼睛，可是那悲悯的目光却让她不解。
　　韦三渡收了手，缓缓闭上了眼，他只能接受，以前的肉食都是猪肉，自己吃的过程中，未必没有夹杂着他人的骨血，想来，自己其实早就应该适应了。
　　“没事了，你下去吧，告诉厨子，明天多做点，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