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和老蒲初一早晨前脚跟后脚地跑来场里问有没有他们的饺子吃，苏子辉说：“你们的肉都领回去了，还想来揩我们的油啊。”老蒲说：“我不是想来揩油，是一个人捏几个饺子不值当费事，如果有的话，我给双份票。”老莫不吭声，站在伙房里听了苏子辉的话很尴尬，转身想出去。我说：“你别走了，我给你包了几个饺子，要不你和蒲大俩将就吃点吧，大冷的天。”老莫说：“我不饿，待会儿回去热点剩饭吃吧。”我说：“大年大节的吃啥剩饭。”听说老蒲要付双份的票，郁强说：“老蒲头，我也替你包了几十个饺子，而且还是肉的。”老蒲说：“你娃咋会想到我呢?”郁强说：“咱场里就你和老莫两个孤老头子了，一个让人家惦着了，你嘛只有我想着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嘛，另外我也一直念着你给我算好命呢。”提到算命，老蒲头有一本算命的书，每次我们在他看塘的小屋附近干活时，都会让他拿出那本书来给我们算命玩，算的时候就用几个硬币掷着，照着书上的古钱币的反正面来算着玩。郁强瘾最大，这当中有两次算出他不是旱河逢水，就是枯井生泉。他觉得这是好意，嘴里就念叨着：“好人有好命，我日后一定报答蒲大爷。”我也算过一回，那书上说是夜闯金钟，我不知是啥意思，问蒲大爷，蒲大爷说：“这卦命好，意思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来你这娃是个大富大贵的娃，凭你平时的善意，非一般人莫属。”我怕郁强包的饺子会破馅，就分开给他们煮。我先给老蒲煮，结果不出所料，30个肉饺子还没煮熟，就有10多个张开了嘴，进水不说，连饺馅都掉进了锅里，30个饺子才盛了一大碗，老蒲吃着吃着就说：“这哪是吃饺子，咋跟吃面皮一样。”郁强说：“有这吃就不错了，黑更半夜的，外面还下着大雪，有人无私奉献给你包饺子，你睡醒了起来端着就吃，已经不错了，还嫌这嫌那的。”把几个饺子皮挑着吃以后，老蒲才舍得吃那些没破皮的瘪饺子，吃着吃着说：“这饺馅咋这么咸呢?”我说：“你是不是快吃饱了，觉得味重了。”老蒲说：“不是，本来里面的馅就少，我才吃了几个饺子，哪里就饱了。”说着嘴里“嘎嘣”一声，一个大盐粒子被咬碎了，牙给咯出了血，他把咬碎的盐粒子连同血沫子以及咬碎的饺皮和饺馅都吐了出来，这时我看郁强在一边掩面而笑，就知道出了问题。老蒲说：“你们调饺馅也太粗心了，咋会把盐粒子也不碾一碾呢?”说着，他又顽强地再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又是两个盐粒子“嘎嘣”“嘎嘣”地响，他又吐了出来说：“你看这饺子还能吃么?”郁强偷偷地笑着出去了。老蒲说：“老莫你给我吃一个尝尝，是不是饺子都这么咸?”老莫夹了一个给他吃，他吃了挺香也不咸，就咂着嘴说：“奇怪了，你的饺子咋不咸呢，还没有盐粒子，不行，你得再给我吃一个尝尝。”说着他从老莫的碗里又夹了一个，突然从刚才被盐粒子咯着的表情中解脱出来了，又快速地进入自己被骗的情绪中，大骂道：“这小子耍老子，大年大节的，你小子做缺德的事，你伤天害理呀，你欺我老无用是吧，看你还到我那儿算命去不，再去算，我非得叫你算讨八辈子饭不行。”此时我才知道，算命都是假的，每一个去算命的人，命运都掌握在算命先生的手中，他叫你命好，你的命就好，他叫你的命孬，你的命就要，命好的人感激他给钱，命不好的人去破命还得给他钱，所以算命先生不论算好还是算孬，都能收到钱，这才叫真真正正的双赢。因为这个行当是双赢的买卖，所以在中国的大地上才屡禁不止。但不管咋样，郁强的恶作剧有点过分。我说：“蒲大爷，你也别生气，也许人家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在扫饺馅时不注意扫进去的，也可能是哪个人嫌饺馅的盐不够，抓盐进去忘碾了。”老蒲说：“咋这么巧，这些盐粒子都撒到我碗里来了，就是有人想害我，我平时看那小子就没有好心眼，我给你算个好命，想让你高兴高兴，把心眼扶正行了。想不到还是歪，你歪吧，歪在我老头身上，我咋不着你，将来歪到了强人身上，你会有好果子吃的。”我说：“蒲大爷你可别再生气了，没吃饱，我这儿还有些饺子，你再吃点吧。”我把给楝花留的那20多个饺子端出来，要给他下吃。他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转身出了伙房走了。
　　郁强从西屋里出来说：“老蒲吃好啦?”老蒲没吭声。郁强又问：“交票了吗?”“交你娘个头。”老蒲愤懑着骂。郁强说：“你这个老东西，咋这么不知好歹，吃现成的还骂人。”老蒲说：“我不是骂你的。”郁强问：“那你骂谁的?”“我骂哪个在饺子里放盐粒子的。”郁强说：“我没放。”老蒲说：“你没放，就别招腔。”郁强不敢再接招。来到食堂骂了句：“老不死的，算我倒霉。”掏了二两饭票2毛钱扔到了收票箱里，之后又嘟囔了一句：“没想到老子过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莫吃完饺子以后很高兴，凑到我跟前悄声说：“明天抽空到我那边去，我弄好的给你吃。”我说：“你别忙活了，过节场里还有些剩菜，你留着自己慢慢吃吧。”“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到时可能楝花也来。”听说楝花也去，我说：“谢谢你啦。”“我该谢谢你呢，看到老蒲头那个样子，我比他福多了。”他掏出了饭菜票，我说：“我付过了。”“咋能叫你垫票呢?”“昨晚不能和你共度除夕，今天只能请你吃顿饺子了。”他连说：“这咋好，这咋好。”我问：“你要这么客气呀，是不是我明天去你那边吃饭，也得带饭菜票去?”老莫笑着说：“不用不用。”“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别到那边去了，留在场里和大家打打牌乐和乐和吧，一年到头也放松放松。”“我不会打牌，即便会也怕人家嫌我。”“没有人嫌你。”“也就你不嫌，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肯定吃不上这顿热饺子。我和老蒲头可怜呀，都是孤老头子，老蒲比我还强，还有个干女儿，只不过嫁了不在身边罢了。我又老又丑，谁能看得起我。”“你别这么想，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打钟的人比你还老还丑，人家还被一个漂亮姑娘爱上了呢。”他说：“毕竟人家是在院里，我在场里。”我知道自己的比喻让老莫摸不着头脑，就说：“不论是院子里，还是场里，好人总会有好报。”他说：“我人虽不咋地，能遇到你就算是好报了，今年的初一我是最喜欢的，一觉醒来还有饺子吃，还是肉馅的，而且还不用交票。”我为老莫低廉的满足感到心酸，就说：“你放心吧，只要我在场里一天，不论我是在伙房干，还是不在伙房干，你年年都会有热饺子吃。”他说：“那就折我的寿喽，好了，你们年轻人玩吧，我走了，记着，明天我不再来叫你了。”“那就先谢你了。”他说：“咱爷俩还说啥谢呀，都别谢啦。”说完，老莫迈着轻盈的步子，一副非常满意态，朝着远处的牛棚走去，连身后雪上的脚印都似乎比平时要浅得很多。
　　初二这天，我早早去了老莫那边，老莫还真的准备了几个像样的菜，一碟炸豆泡，一碟虎皮蛋，一碗炒花生米，一碟大葱拌耳丝。我知道他那个猪耳朵是场里分肉时，他用半斤猪肉换的，当时我还想不通，老莫是不是特别喜欢吃猪耳朵，竟然用了半斤猪肉换了两只耳朵，现在我明白了，他原来是想请客用的，看来老莫为请这顿饭，年前就做了精心的准备。四个凉菜，炖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鲢鱼，还有一碗猪肉炖粉条。老莫说：“待会儿花子来了，我们再炒几个鸡蛋就行了。”我说：“鸡蛋就别炒了，这么多的菜吃不完的。”“吃不完，能吃多少是多少，现在天冷剩菜能放，慢慢吃呗。”能看得出老莫这顿饭在那个年代是他想了很长时间，费了很多心思，也花了不少钱才弄出来的。菜上齐以后，他还从床头的箩筐里掏出一瓶白酒，我问：“你平时不喝酒嘛，咋弄了一瓶酒呢?”“这瓶酒啊有年头了，还是前些年人家为我提亲时准备的，结果亲没提成，我就把它收到现在。”“别开它了，将来留到关键时候用吧，我也喝不了多少，花子也不会喝酒。”他说：“今天你们俩娃赏光来我这里做客，我高兴，说实在的，真比我提亲还高兴呢，看到你们俩娃好我心里满足着呢，我这一生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娃，我就把你们俩当作我的娃了，一个是我塘边捡来的娃，一个是从山外边飞来的娃。”“莫大你说得对，你就把我和花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吧，将来我就是出了这楝花沟，也会常来看你的。”“我不敢有那念想，你将来走了，有出息了，能有空想想我这个麻老头子，我就心足了。”我说：“我不仅想着你，有条件的话，我还把你带出山去转转。”他说：“我知道你娃心性高，花子心性也高，你们俩都是好娃，我都一把年纪了，恐怕再也走不出楝花沟了，有机会的话，你把花子带出去就行了。”我问：“花子啥时候来?”“我年前二十八碾面那天跟她说过了，她问我，你咋想起来叫我去吃饭的，我说我想请娃来吃饭，也就想起你来了。她说你敢情想叫我去陪客啊。我说不是的，想请你俩娃吃顿饭。她问我咋想起初二请我们来吃饭的。我说人家兴初二接闺女，你娃多少年都没人接了，你不嫌弃我老莫，就权当接回闺女吧。”“花子咋说?”我问道。老莫说：“她没吱声。”“她没同意啊?”“她后来说你叫我去陪客就去陪客，还绕那么大圈子干啥，你放心，到时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