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家疯得很晚，场长早早地回家了，我从场长身上看到他的责任意识，也暗暗地佩服了他一回辛苦与周到，偌大的农场被他操持得稳稳当当，偌难的家也被他维持得安安稳稳，大家小家都能如此地放在心上。
　　大家疯够了以后，都说不准睡觉，趁着用守夜的工夫把初一的饺子包出来，而且规定谁包谁吃，不会包的，可以请人帮着包，不会包饺子又不请别人帮忙的，第二天早晨就没有饺子吃。在包饺子馅上，大家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几个女知青说要包素馅的，多数的男同志要包荤馅的。提出包素馅的理由是大年初一吃素饺子，素心素身，一年都干干净净的。提出包荤饺子的就说大年初一吃肉饺子，全年都有荤吃。男人喜欢吃肉似乎是天性，最后由符海龙定夺。符海龙说：“那就包肉饺子吧，新意化春节要体现丰衣足食，咱们革命的目的为啥，不就为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吗。”几个女知青不同意，说：“你这个团支部书记不称职，明年改选，我们再也不投你的票了。”韩涵说：“一年才一个春节，初一这顿饺子咋吃，吃啥馅，都有讲究的。你是个男人，都为你们男人的馋意着想，一点也不考虑我们女同胞的感受和想法!你把革命化的目的诠释得也太低级俗气了!革命化的目的是培养我们一种坚定的意志力、精神气。是的，我不排除革命的目的是解决大家的吃饱穿暖的因素，可也有妇女意愿得到承认的成分吧!”符海龙说：“韩涵，你身为团员，到底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韩涵说：“我是团员咋的，团员在团组织内部听你的，在开展团支部活动时听你的。这是过节吃饺子，这是我的权利，是我的自由，难道团支部连这个也要剥夺吗?”符海龙说：“好，你个死丫头反啦，过新意化春节就是团支部组织的活动，就你这个政治觉悟，我看你该退团啦。”
　　韩涵说：“你骂谁死丫头呢，你的意思是看不起我们女同志。你可以随便不尊重女同志的意见想法，可以随便骂女同志死丫头。说啥过新意化春节是团支部组织的活动，其实你把大家捆在这深山老林里，是为了你捞取政治资本。你家住公社，离家近，平时你可以时不时地借外出去办事，到公社去开个会啥的，随便找个理由回家转转，甚至是改善改善伙食，接受父母的抚慰与疼爱。而我们这些家住外地的，甚至是离这儿几百里上千里地的下放知青，咋会有这个条件和待遇?不论你是出于啥目的，既然我们留下来了，新意化春节也过了，大年初一想吃点素饺子，而且是自己动手，这个权利为啥不给我们?你说是团支部的决定，可最后也是党支部同意的吧。你问大家，我就不信，场党支部不同意把大家拴在这儿陪你过新意化春节，你问大家有多少政治觉悟自己愿意留下来陪你?我们现在之所以能留下来，那是听党的话，跟党走的表现，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党的觉悟是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像你这样的团支部，只想着把自己的意愿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团员我不做也罢，不要你劝退了，我会自己退出的。”听了这话，符海龙气得青筋暴在脑门上，说：“好，韩涵你能，你能跟个豆似的，你啥都能看透，你狠，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别后悔。”韩涵说：“本姑娘从来没有做过后悔的事，就如家里本该我姐下放，我偏要替我姐来到这里接受你的教育管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没有后悔一样。”“哟，想不到韩大姑娘还这么大义凛然呀，今天真的是听君一席话，当刮目相看呀。”符海龙讥讽道。韩涵说：“我们的符大书记呀，你把俗话说得俗了，那本该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并指着我说：“你应该向人家学习学习，多读点书吧，防止在语言表达时，驴唇不对马嘴。”
　　我没想到韩涵把我推为符海龙的学习榜样。符海龙连看我都没看，就说：“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怪不得他老人家说，读书越多越愚钝。”韩涵说：“你就别在这儿引经据典啦，免得歪曲了老人家的圣意，他老人家说的是，知识越多越愚钝。”符海龙说：“好，好，我不跟你争了，好男不跟女斗。”符海龙明显有了鸣锣收兵之意，可韩涵紧追不放，说：“你不觉得你这个自我下台阶的水平太土了吗?啥叫好男不跟女斗，只有敢跟女人斗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那些见了女人就跑的男人，还算啥男人。”我在一旁看他们没完没了怕恼了影响大家的情绪，就插言道：“你们俩别再争了，各自少说一句吧，要不这样吧，我把两种饺馅都端出来，谁愿吃啥馅就包啥馅，还不行吗?”韩涵听了我这个主意，就不依不饶地又来了句：“符书记，你就再好好学学人家一次吧，这样处理问题的办法才是男人想出来的。”
　　符海龙气得转身走了。我说：“韩涵呀，你的语言也太犀利了，那样会割伤人家的面子的。”韩涵笑着说：“没有里子的面子，割了也不足惜。”我问：“啥叫没里子的面子?”她说：“你有意装傻，我不在乎。我喜欢你这样，这种刨根问底的不懈追求精神更会激发人的灵感和自我表现意识。告诉你吧，没有里子的面子，在我的字典里就是没有内涵的脸皮。”我说：“不愧叫韩涵，真是人如其名，愚兄佩服至极呀。”韩涵说：“年纪轻轻的，咋也学会酸腐啦，还是做你的阳光男孩吧，那样才能真正地作为公众的欣赏品。”我玩笑着说：“我们韩涵同志的话，使我真如深夜见到了阳光，心里明亮而温暖。”韩涵说：“小小年纪说假话咋连眼皮都不眨啦，你看看楝花沟的除夕之夜，除了妇女的意愿差点被沦落之外，剩下的就是冷风寒凉加洁白的鹅毛大雪包裹的阴暗了。我现在能见到一轮明月就不错啦，还奢求啥太阳哦。”听了韩涵的话，我屏住呼吸还真的听到了沙沙的落雪声。我说：“韩涵同志，真是偶尔露峥嵘啊。”她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只是偶尔露狰狞罢了，还指不定有啥厄运临头呢。”“不会的，真理永远掌握在崇尚真理的人的手中。”我在安慰着韩涵。“真理握在好人手里是真理，会造福人类，攥到了魔鬼手里就成了祸端，肯定会使人类遭殃的。此时，我真的担心这个除夕之夜会很长很长。”韩涵长叹道。“不会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韩涵怅然道：“但愿吧。”说实话，我从心里佩服韩涵的勇气和胆量，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平时少言寡语的人，都每时每刻地在储藏自己的语言和智慧。可我从韩涵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沉默是金的道理，纵然她不是男人，女人的沉默好像含金量更高。
　　最终大家还是按我的折中办法开始包饺子，女知青都包了素馅，男知青除了我之外，都包了荤馅的，郁强不会包饺子，想自学成才，可包出的饺子又歪又瘪，自己又不想吃，便来求我给他包，我说：“你包的饺子咋处理了?”“我自有安排，安排不出去，我就自己掏票买。”我说：“我也包不好，新意化春节主要是气氛，包得好孬将就着吃吧，反正是收半价票。”郁强说：“收半价我吃亏了，面皮没有肉馅值钱呢，我包的馅少。”“你多包些馅不行吗?”郁强说：“我装不多，多了就捏不拢了，馅掉锅里，我光吃皮就更吃亏了。”“你怕吃亏，别人就不怕吃亏呀，你想把它给谁吃啊?”“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我包了30个素饺子后，又替他包了40个荤饺子，看我包的饺子有模有样，韩涵也请我帮忙，估计老莫初一也过来吃饺子，我也替他包了30个肉饺子。肉饺子馅是用白菜拌猪肉的，馅比皮值钱，素饺子是用白菜拌粉条，馅没有皮贵，所以两种饺子的肚子明显不一样，肉饺子鼓得像临产的妇女，素饺子瘪得像前心贴后心的饿汉子，大家把价值意识都包进了饺子里，我却例外。可能那时我还不懂得价值意识，或者说价值意识还没成熟。我包的饺子无论是素馅和荤馅都是中规中矩的，不是太鼓也不是太瘪，饺子边打了三道折，当中一道，两边两道，每面都向里斜一点，既不像撑死的汉，也不像饿死的鬼，不男也不女。杜莹说我包的饺子像元宝，吃了我包的饺子肯定能发大财，并露出一副可惜的样子。苏子辉说像少妇，既丰满受看，还好吃，吃了那饺子能交桃花运，韩涵一脸的得意与自豪，她可能觉得吃了我给她包的饺子，这一年里会财色双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