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每个病人都有一两个家属陪护，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阵子我希望你大去交费，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否定。他有可能吃饭去了，也可能出去闲转去了……反正不会去缴费。唉，不想他，想多了都是气。我回头看到窗外有两个可爱的女娃正在快乐地跳皮筋，轻盈的身姿，欢快的笑声，让我想起了你俩。我已三年多没有见你俩，不知道你俩是瘦是胖？我猜想大丫应该有一米五，二丫至少也有一米三。哎，接着我想起你爷爷、奶奶过去刻薄对待我的事情，又想到他们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担心他们会虐待你俩。我又想，说一千道一万你俩是老张家的种，你们的亲爷爷奶奶总不至于虐待你们吧！我想你俩想得快要发疯了，心想生完娃儿，一定要回去看看你俩。当时，我肚子一阵一阵的疼，我用手摸了摸扁平扁平的肚子，整个腰身就像个水桶，心里有些气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咱老家人常说怀孕的肚皮挺得很高很圆，就会生儿子。我这扁平的身腰，怀的一定是女娃。这无异于给我判了死刑。在医院生了女娃暂时能保住，出院后你大要是把女娃送人咋办？如果我坚持要女孩，你大一定会和我离婚。我没有手艺，没有文化，除了家务和农活啥也不会干，将咋活？娃儿有可能被饿死。我越想越害怕，浑身不停地颤抖。我顿时很沮丧，难道老天爷真没长眼睛，这么绝情绝义！那一刻，非常渴望生个男孩，给张家传宗接代，给我在张家撑起一片天，将来为我养老送终。我拿起枕头盖住整个头部，强迫不去想生儿生女的事。但是越是强迫越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今后我坚决再不生，不知道你大咋作践我。那副驴肝肺一样的脸一定要让我看够。你爷爷穷凶极恶的面孔也出现在我面前。你奶奶冷嘲热讽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我给自己打气说，不管了不管了，这次无论生男还是生女，就是我一个人拾破烂捡垃圾、讨吃要喝，一定要把她亲手养大。
　　病房里碗筷的碰撞声和吃饭的吧唧声在耳边响起，丝丝缕缕的饭香和浓郁的肉香味儿扑鼻而来，这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了，很馋，非常想吃肉。我不想掀开蒙在头上的枕头，让人看出我的馋相，装作睡着了，但是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的叫。我感觉肚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娃儿，娃儿头快顶着我的肛门，脚快蹬到我的嗓子眼，一手抓着肚脐，一手抓着腰椎，肚子有千百种滋味，挠心抠肺，饥肠咕咕。我在心里骂你大狠心、薄情寡义，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病房，不知道他在哪里快活。我非常生气，还有啥事比老婆生娃儿更重要的？
　　时间过了不久，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成为连续的疼。我知道快生了了，还是不见你大的影子。我盯着门口，希望你大能早一点出现。最后我疼得实在忍不住时，只得让临床的大妈帮我出去喊喊你大。她出去喊“张富贵，张富贵……”声音在空旷的楼道回响着，显得极为遥远，漫长。我感觉被遗忘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没有一个人，真得极为孤单，极为害怕。你大终究没有回来。还是那个大妈及时通知了医生和护士，在产妇家属的帮助下，把我推向生产室。
　　生产室和病房在同一搂层，距离并不远。但我感觉路途那么漫长遥远，简直就像通往死亡之路。我想，死了吧，死了一切都就结束了。我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你不能丢下两个女儿。我心里极为矛盾，也非常害怕。就这样被推上了手术台。护士推来器械，揭开我身上的被单，医生开始新一轮检查。当医生把器械伸进下体检查时，我感觉身体被一点点掏空，五脏六腑被一件件摘掉，身体逐渐变为空壳，我想我快要死了。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直到医生告诉我生了个男娃。我才觉得五脏六腑一件件又回到了身上。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多高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一刻我泪流满面，那时，我才体会到这个男孩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才知道我骨子里也有很深厚的重男轻女思想。我小时候，你外爷、外奶重男轻女的思想也非常严重，对我们姐妹几个一切都不重视，我非常痛恨他们。生下你俩我竭力地反对咱家对你们的偏见，我一直认为我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生下家宝的那一刻让不再相信自己，重男轻女的思想早已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在那一刻迅猛的生长，瞬间成长为一棵大树了。也许另一个比喻更贴切，无论多么洁白的面料进入一个大染缸，根本保留不了它的本色。我一直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我咋可能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我没有想到我是那么的严重，让我都惊讶了。那时，我非常想见你大，想告诉你大，我生了个带把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你大走哪里了？也没有人注意和理会我的悲喜欢乐。
　　护士把我推出产室，经过长长的过道时，我发现你大平躺在链椅上睡觉。我也顾不得面皮骂道：“张富贵，张富贵你就不是个东西！”
　　护士也看不过去，走过去对你大说：“你媳妇生娃儿时，你还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睡大觉！你真是个人物！”
　　你大极不情愿地坐起来，瞪了一眼护士骂道：“谁呀？睡个觉都搅和地睡不安生。”
　　护士说：“你媳妇生了，你媳妇生了！你还睡什么！”
　　你大触电般地一跃而起，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那急切的心情，我这大半辈子都没见过。
　　护士说：“男孩。”
　　你大兴奋地说：“真的？你没有骗我？”那精气神真是无法比拟，要是做个比喻，我相信比你大和我结婚时都高兴，就像二丫给我讲中举的范进一样，差一点高兴疯了。
　　护士不解地说：“神经病！我为啥要骗你。”
　　你大一下子跑到移动病床前掀开被子，发现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你大不甘心，明显地不相信护士，急切地问道：“大丫妈，你真的生儿子了？儿子呢？”
　　我真得很伤心，你大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安危，没有顾及我的感受，他只关心我生的是不是男孩，我气恼地说：“张富贵，你就不问问我的安危，我的心情？”
　　你大并不生气，还是非常执着，难以置信地问：“大丫妈，快告诉我，你难道要急死我吗？”
　　护士过来说：“你媳妇刚生完娃儿，身体很虚弱，你赶快去准备些有营养的食品。”
　　你大又过来对护士说：“大夫，我媳妇到底生的是男？还是女？”
　　护士看了一眼你大，难以理解地说：“是男孩！是男孩！你这人咋这样？”说完看着你大直摇头。
　　你大当时兴奋地仰头大喊：“天不绝我！天不绝我！”那气势、那做派，比绝处逢生还高兴、还激动。
　　护士看着你大不可思议的举动，大声呵斥说：“这里是医院，请你保持安静。否则就让保安请你出去。”
　　你大停止了高呼大叫，又走到移动病床跟前，极其亲热地说：“大丫妈，你说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这是我见到你大对我最温情的一次。我紧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觉得你大是那么讨厌，令人恶心。
　　你大像做错事的娃儿一样满脸歉疚地握着我的手，一点都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他恳切地说：“大丫妈，你是我们老张家的功臣。你说你想吃啥。你就是要星星我也给你去摘。”
　　你大的这些话让我更烦，更伤心，更难过，我还是双眼紧闭，没有说一句话。
　　护士指使你大说：“你去弄些营养品，买些牛奶，三天后就可以熬鱼汤、炖乌鸡。现在让产妇好好休息一会儿。”
　　你大把我推到病房，安顿好我之后，撒着欢子跑了。
　　晚上，护士抱来家宝喂奶。你大打开襁褓，用眼光把家宝扫了又一遍一遍，最后眼光落在小鸡鸡上，好像看到了千年的传家宝一样小心翼翼，爱不释手，那表情、那神态，不光是一个父亲温润的眼神，慈爱的表情，获得的喜悦，还有一个得胜者的狂喜和骄傲。
　　你大非常温情地说：“大丫妈，你就原谅我吧。咱俩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经历这么多艰辛，经历这么多波折，终于生了儿子，这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也是眷顾，我们这是功德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