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生了你俩后，我和你大逃离家乡转辗在广州、东莞、佛山等几个城市。
　　在我和你大离开家乡的第九年，也就是大丫十三，二丫十一那年，我俩兜兜转转来到深圳，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房子。房子位于一栋灰头土脸的六层楼房的顶层，低矮而狭小。楼房里面大多数住的都是天南海北的打工者，只有我和你大还担负着生男娃儿的任务。当时我快生了，挺着大肚子，满脸妊娠斑，身体浮肿得厉害。我在房子里来回不停地缓慢地走动。你大靠门席地坐，不时地唉声叹气一声。我停下依靠在窗子前，愁眉苦脸地注视着你大。我俩谁都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忍不住说，这次我要到医院里生娃娃。刚开始我俩还轻声慢语地说话，渐渐地语调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吵得不可开交。按道理我俩在那个时间、在生娃儿那件事上是不该吵架的。可是我俩还是吵起来了，吵架的起因是你大坚决不同意去医院生娃儿，而我坚决不退让。
　　我态度坚决地说：“这次你要是不让我去医院生娃儿，我马上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一尸两命！”
　　你俩可能会问，我为啥一定要去医院？你俩不要急，我后边会说到的。
　　你大蛮横地说：“等你生下娃儿再去死！”你大觉得话说得太过，抬手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口气变得柔和地说：“大丫妈，我这是气过了头。你马上就要生了，现在哪能生气？动了胎气对娃儿不好。”
　　我哭着祈求道：“大丫大，只要你答应我去医院生娃娃，其他啥条件我都答应你。”
　　你大哭丧着脸说：“我也想让你在医院生。但是咱们没钱。每月交过房租，给父母和两个女儿寄过生活费，就没有几个钱了。我们住不起医院啊！”
　　我心里怕极了，用手擤了一下鼻涕，抹了一把眼泪，说：“对，咱没有钱，但是你能保证我生下女娃，你不送人。”
　　你大无奈地说：“大丫妈我在你眼中连猪狗都不如。实话告诉你，我可没有你说得那样歹毒，那样坏。我也是娃儿他大呀，想让娃儿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生下来。”
　　我嘲笑你大“好一个娃儿他大！”
　　你大被我的话刺疼了，但是他不肯示弱，立刻高声说：“说起这些，我就一肚子气，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我们至于满世界东藏西躲的。我早就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我气愤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
　　你们现在都知道，生男娃主要由男方决定的，你大当时还怨我。
　　你大语气又变得软和地说：“大丫妈，咱俩不要吵了，好吗？”
　　我步步紧逼，说道：“只要你答应让我去医院生产，这个娃娃无论是男是女，我们都要留着自己养活。”
　　你大听我这么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用拳头锤了一下胸口，无可奈地说：“你让我咋办？要是我有一份奈何，愿意那样做吗？”
　　我终于明白你大的心思，肚里的娃儿如果是女娃，你大照例会送人，照样会让我继续生。我越想越气愤，质问道：“你咋没奈何？你不就是想生个儿子养老吗？现在没有儿子的人多的是。他们不是照样生活得很幸福。”
　　二丫打断了母亲的话，问道：“妈，你说，我大照例会把女娃送人，难道你们以前把娃儿送过人吗？”
　　母亲说：“不要打断，我后面会讲到的。”
　　你大当时想唱一出苦情戏打动我。他说：“大丫妈，我咋就这么命苦，你可怜可怜我吧！看在我老张家已经四代单传的份上！你也要给我生个儿子，老张家不能在我这辈断了后！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对不住咱大咱妈，对不起老先人，就想让你继续给我生儿子，给我老张家传宗接代。”
　　我一点都不让步，决绝地说：“哼！我可怜你！谁可怜我!你们一家人倒好，到现在还记着死人，却把我这个大活人不当人看，当做下崽的老母猪，生育的机器！我在你们家连狗都不如。”
　　你大脑袋低垂，脑门快触到裆部了，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不死心地喊道：“大丫妈，我们不能没有儿子呀！”
　　为了以后不再生娃儿，为了良心，我以死相逼，不达目的绝不妥协。过了半晌，我乞求你大说：“大丫大，我知道你不是绝情绝义的人。过去的事咱俩不说了。生下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要养着，还有我们以后不再生了。”
　　你大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他平常舍不得吸烟，但是那天他点了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被呛得不停地咳嗽，眼泪也流出来了，脸憋得通红，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两眼盯着我的肚子，眼神非常可怕，就像刀子一样注视着我的大肚子，恨不得剥开肚皮，拿出娃儿来看个究竟。你大到底有多专注，你俩知道吗？烟自燃完了，你大一点都不知道，直到烟屁股烫到手，才扔掉烟头。你大脚踩上烟头用劲转了一百八十度，把不满和怨恨全部给了烟头，给了我，直到烟头粉身碎骨。又好像怕烟头复燃烧毁了他的人生、他的生活。
　　我有些可怜和看不起你大，也可怜我自己，但是我没有办法。我走过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你大说：“大丫大，别抽了，喝口水。你这是逼我呢！”
　　你大接过水杯喝了口水，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边咳嗽边说：“大丫妈，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张家生一个顶门立柱的，这样我才死得安心。”
　　我听到这句话，差点气个半死，说了半天又回到原点。我慢慢地走到到窗户旁，心里想我咋这么命苦，恨你大生了一幅铁石心肠，你大要是还不答应，我就跳下去。我不知道是我要跳楼的动作吓到了你大，还是你大回心转意了。
　　你大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命啊，命啊，我张富贵认命了。走咱俩走医院走。”你大过来拉着我要去医院。
　　我没有想到你大转变得这么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你大走过来。我心里有些感动。当时我真是没出息，你大稍微给我点关心、爱护，我都会感动。我语调变得温柔，问道：“咱们走哪里？是去医院吗？还早呢！过两天再走。”
　　你大说：“走，咱们去医院，这次我要你母子平平安安不要出一点差错，生了儿子算我老张家命不该绝后，生了女儿我们养着。”你大说得斩钉截铁，说着搀扶着我往外走。
　　“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搀！”我虽然这样说，还是把右手递给了你大。说实话我当时心里骂自己咋这么下贱，你大一个小动作竟然让我那么感动。
　　你大搀扶着我走出出租屋，对着隔壁大声地喊：“胖子，胖子。”
　　随即从隔壁的门里挤出来一个高和宽差不多、几乎没有脖子的大胖子。胖子边走边说：“严监生，我没有聋！啥事？”
　　“你嫂子要生了，你把我们送到医院去。”
　　胖子吃惊地看着你大说：“严监生，医院可是吃钱的地方，要花不少钱的！你不心疼？”
　　我俩很穷也很节俭，平时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那十年时间，我俩无论走到哪里，都拿着那口锅和几个破碗烂瓢旧盆，还有那床旧被褥，逢年过节都不割肉更不要说下馆子，常年吃白米饭、开水煮面条。确实因体力活太累身体吃不消时，你大就买一套猪下水，拿回家时还要求我分几顿掺些菜吃。
　　你大笑着说：“胖子，你今天咋这么多稀屎话？快把我俩送到医院。”
　　你大搀扶着我坐上摩的。我悄悄地问你大：“胖子咋把你叫严监生？”
　　你大不知道。我又问胖子。胖子怕你大骂，不敢说。
　　你大说：“胖子你说，我老张这些年把不受的苦都受了，还受不了你几句稀屎话！？”
　　胖子说：“古代有个秀才叫严监生，临死前因点了两根灯草，咽不了气，直到家人吹灭其中一根灯草，他才咽气。”
　　你大听了胖子讲的故事并没生气，笑着说：“胖子，你笑话我吝啬。你没结婚，不知道我的苦。我家老人、老婆、娃儿多少张嘴等我一个人挣钱呢。哪像你，吃饱了连狗都不饿。”
　　说笑间，我们到了医院，你大给胖子五毛钱油钱，我看不过眼，拿出一张贰元钱给胖子。胖子爽快地说：“邻里邻居的要啥钱，就当是我给未来的侄子送个见面礼。严监生，你赶快扶嫂子进医院。”
　　没有想到，你大被胖子一句无心之话吸引住了，他笑容满面地说：“胖子，你刚才说给你侄子的见面礼？——你的意思是你嫂子这次要生男孩。”
　　你俩说可笑不可笑，人家随口说的一句话，你大都相信，而且深信不疑。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大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思想对你大影响有多大。
　　到了医院，还没挂号，你大就催医生给我做检查。我以为你大是关心我，心里还很感激，我觉得你大变了。
　　医生检查完说：“你们动了胎气，预产期提前了，今晚可能要生产。”
　　我十分高兴，我们歪打正着来得正是时候，看来老天爷要帮我留住这个娃儿。
　　这时，我听到你大问医生：“我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医生不告诉他，你大不死心，一副无赖相缠着医生问：“今晚我媳妇就生了，我提前知道半天都不行？”
　　医生没有告诉你大，让你大尽快去办理住院手续。你大磨蹭着不去办理，还要拉着我回家。我不走，你大强拉着我的胳膊要往回走。
　　我终于明白你大根本就不是担心我们母子的安危，他只是想早一点知道我怀的是男是女。我也没有想到你大脸变得这么快。我不敢回去，回去后生了女娃，一定保不住。我问：“大丫大，刚才医生说我今晚就要生了，我还兴庆咱们来的正好！你为啥又改变主意要回去？”
　　你大板着脸恶狠狠地说：“我们穷老百姓能住得起医院。”说着又拉着我要往回走。
　　这时，我看到护士走过来，一把拉住护士的手紧张地说：“护士妹子，你一定要救救我。”说话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
　　护士不解地看着紧张的我问道：“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同时又威严地对你大说：“同志，请放开产妇的手，你这样做很危险！”
　　你大蛮横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
　　护士怒道：“这里是医院，她是我的病人，你再不放手，我可要报警了！”
　　你大才松开手，对着我哀求道：“大丫妈，我们没有钱，回家吧!”
　　我躲在护士后边就是不走。你大又上来拽。
　　护士看到战战兢兢的我，再次呵斥你大，告知他不要乱来。回头对我说：“你丈夫会把你吃了？！”
　　我说：“我担心生个女娃，会被我丈夫送人。”
　　在我和护士说话的过程中，你大多次阻止我说话，并对护士说：“大夫，你别信她的话。她有精神病。”你大为了让我回家，竟然可恶地污蔑我有精神病。还好护士及时制止了你大，并再次警告你大，要是再敢那样对待我，她会立刻报警。你大的小伎俩没有得逞，扭头气哼哼地走出住院部，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医院。护士看我可怜，在一间八张床位的普通病房中加了一张床安排我住下。
　　我非常感激护士，要不是她伸出援助之手，我就会被你大带回出租屋，生了女娃就会送人。
　　“妈你为啥会担心我大会把女娃送人”大丫问。
　　“别急后边我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