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莫河真正交心后，陈伯昌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五十年前，十八岁的陈伯昌为求生存投身军营，被安排到青鸟军中当个卒子。
　　入伍没多久，就因身强体健被青鸟军的一个年轻的百夫长看中，选进了亲卫。
　　百夫长官运亨通，随着青鸟军四处征战，不到三年便屡立军功升至典武校尉，陈伯昌也累升到了亲卫长。
　　后来，一次西行平叛中，校尉被流矢射杀，陈伯昌因保护不利，被贬为什长。
　　所有人都觉得，陈伯昌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
　　没想到，用了五年时间，他靠着从校尉身边学来的本事，屡立战功，由什长，升至千人主。
　　而后青鸟军因主帅参与谋逆，被朝廷派兵击败，阵前诛杀，残余青鸟军被朝廷原地解散，罪官流放。
　　青鸟军主帅谋逆期间，陈伯昌抗命不从，主帅本欲将其斩杀，后因数百袍泽求情，转而被打成重伤关了起来。
　　事后陈伯昌，因未参与兵变，且军功彪炳，被降了半级调任泉台县做县尉。
　　陈伯昌的手，是做县尉时断的。
　　陈伯昌时常自嘲，自己不适合做官。
　　身经百战尚且能四肢健全，才做了三年的县尉，便丢了一只手。
　　只剩一只手，手上功夫算是丢了大半，心灰意懒的陈伯昌便向朝廷辞官，隐居到这山里不问世事。
　　莫河也曾追问他，是何人断了他的手，他从来不说，只是让他别问。
　　泉台县其实就是现在他们所在枫台县的前身。
　　二十年前，大德朝皇帝穆奇波起兵造反，灭了大运朝，泉台就此改名枫台。
　　一次镇上赶集时，陈伯昌买了稻米种子，让莫河在山下开垦农田。
　　种了两亩地，犁地时就把耕牛用的犁刀捆在莫河身上，让他拼命冲，最后粮食没种出来，地倒没少犁。
　　莫河开始了上午负重进山，下午入田耕地的日子。
　　爷孙就这样平淡的过着。
　　三年过去，莫河已经十六岁了，身高接近八尺，比陈伯昌还高了半个头。
　　现在进山时，四肢上的沙袋已经重达十斤，腰上还缠了一个二十斤的。
　　陈伯昌的头发已然全白了，这三年来，除了让莫河打熬力气，也教导莫河一些军中的见闻，以及做官做事的道理。
　　偶尔还会教莫河认字，不过他数十年没有写过字了，所以买了本蒙学的书，打算自己先学，学会了教给莫河。
　　陈伯昌今年虚岁已经六十有八。
　　近一年来身体健康愈发每况日下，莫河接过了射杀猎物的活。
　　可惜准头极差，陈伯昌笑他这辈子也当不了兵。
　　莫河也不恼，反正加上陷阱所得，两个人是足够吃食的。
　　到了今年，每个月，陈伯昌总有几天，腰酸背痛没法进山打猎。
　　这时莫河就会自己一个人进山。
　　莫河的钢刀依然总别在腰间，不过套上了陈伯昌给他缝制的兽皮刀鞘。
　　有一次遇到了一头花豹，莫河拿刀三两下就把花豹砍死了。
　　他才知道自己现在居然那么厉害了。
　　随着深秋转初冬，陈伯昌开始咳嗽，有时莫河打了些肉食回来，做给他，他都吃不下。
　　莫河只得用肉食来熬汤喂给陈伯昌喝。
　　陈伯昌总是嫌弃不已，但是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到了初冬下雪时，陈伯昌有时还会陷入昏迷，整个人都糊涂掉。
　　莫河总会再进山前，烧好一盆热碳，放到他的床底下，竹屋四处漏风，倒也不怕中了碳毒。
　　看着陈伯昌的身体越来越差，莫河的心里总感觉一揪一揪的，这三年他已经把陈伯昌当做亲爷爷一样了。
　　他也壮着胆子去县城的药铺给陈伯昌抓了滋补药补身体，药喝了不少，也没有太多的功效。
　　直到他一天上山打猎时，挖到了一株野山参，切片后跟猎物一起煮汤给陈伯昌喝，陈伯昌的病情才稳定下来。
　　有的时候下雪天，也能出门溜达一圈。
　　也许是常常能出门溜达心情好，陈伯昌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一日雪晴，积雪没到了脚踝，莫河已经进山打猎，陈伯昌起身，烧水煮饭，弄好后，百无聊赖的拿起竹枝捆成的扫帚在院子扫雪。
　　扫到后院时，他扫开积雪后停了下来，用手扫掉一层浮土，一个带着花纹的长条木箱出现在浮土下面。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杆红椆木做杆雪花镔铁头大枪。
　　不知封存了多少年，此刻依然寒芒闪烁没有一点锈蚀。
　　陈伯昌吃力的用左手拿起大枪，右手环抱，才将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立在地上，小心的吹去不存在的灰尘。
　　摸了摸就要放回去，转身看向黝黑的裂缝出入口，想起莫河已经十分壮硕的体魄。
　　陈伯昌将盒子合上，大枪没有放回去，只是靠在竹屋的门旁边。
　　进屋烤火，自言自语道
　　“小莫河啊，爷爷怕是没几天的活头了，这杆枪不教给你就没机会了”
　　到了下午，莫河拎着两只射死的竹鼠回来了，进了门，莫河回头看着门口的长枪道
　　“爷爷，这玩意是枪？哪来的？”
　　陈伯昌哈哈一笑
　　“孙贼，怎么样，爷爷的大枪是不是很漂亮”
　　莫河无语道
　　“武器是能用漂亮来形容的吗？”
　　陈伯昌不屑的道
　　“你没听说过，自古宝剑如美人吗？”
　　莫河挠了挠头
　　“爷爷你上次跟我说的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陈伯昌自嘲的笑了笑
　　“是啊，总之不许人间见白头，不管是美人，还是名将，亦或是宝剑，不能老去，但是可以死去”
　　陈伯昌站了起来，对莫河招了招手道
　　“来，跟爷爷来，爷爷今天教你甩大枪，让它真正的活过来。”
　　院子已经被陈伯昌扫过一次了，没什么厚积雪，只见他左手抓杆，脚踢枪尾，呼的一声，长枪就横在身前。
　　“看好喽，爷爷没什么气力了，今天先给你演示一次，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枪如蛟龙，最重要的就是走曲线，甩枪重中之重，爷爷的枪法只重三点，第一点，拦”
　　“枪势浑圆，则延绵不绝，横栏，左攻来，右划圆横栏，右攻来，左划圆，依然是拦”
　　只见枪身被陈伯昌摇成了曲折，左一划右一划虎虎生风。
　　“任你如何攻来，我自浑圆如盾牌”
　　“第二点，是刺，依然是划圆，回身刺，倒身刺，胯下刺，腰马发力，手臂只是引导”
　　刷刷刷三枪，一枪指向咽喉，一枪指向胸口，还有一枪指向腹部。
　　“第三点，是撩，枪杆韧性十足，稍一抖，便是百十斤力道，下抖则上撩。”
　　最后，长枪仿佛一朵菊花，陈伯昌已经将自己苦练多年的基础尽数展示。
　　“孙贼，爷爷的招数来自于军营的教习，并没有什么来历，受上官指点终于悟出了点招式”
　　“你不必记招，只要记住，枪势浑圆，延绵不绝，前突后刺，反蓄正出，便可”
　　说完，气喘吁吁的扔下木枪，脚步虚浮，莫河连忙去扶住他。
　　“爷爷，这…我脑子笨，可能学不会”
　　陈伯昌摆了摆手道
　　“无需在意，爷爷只是想着这技法不教给你，万一以后你要用却不会，以防万一”
　　莫河坚定的道
　　“爷爷我会好好练的”
　　陈伯昌又指着地上的长枪道
　　“这是爷爷从军时，上官用的一杆长枪，他死后枪归我了他可是一个真正的人物，他跟爷爷说。
　　枪，是用来捅人的，跟棍棒不同，除了用来刺，其他的招数都华而不实，这句话你更要记住”
　　而后陈伯昌让莫河扶他坐在台阶上，看着莫河生疏的捡起长枪，艰难的挥动。
　　长枪重二十三斤，莫河也就是这几年跟陈伯昌进山打猎，打熬了力气，不然此刻，就算是拿起来都费劲。
　　长枪耍的动，并不代表莫河天赋异禀。
　　三年来他打熬力气，苦练不休，又几乎每天都有肉食下肚，扎扎实实的涨了不少力气。
　　冬尽春来，陈伯昌终究熬了过来，这难熬的寒冬也没能将他收去。
　　随着风雪渐去，陈伯昌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生龙活虎的样子。
　　都说练武，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别的不说这三九练枪，给莫河练得明明白白的。
　　大雪天，天不亮陈伯昌就把他从温暖的床褥上拽起来，让他打着赤膊，直练到正午阳光明媚时，才放他进山打猎。
　　陈伯昌担心自己撑不了多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莫河一个人。
　　因此对他格外严厉，一些练枪的禁忌若是犯了，随即就会破口大骂。
　　现在莫河提枪毫不费力，随着陈伯昌的指导，基本的招数全都能上手，但是招数的内涵和连贯就没有掌握多少。
　　二十多斤的大枪，被他刺来甩去，虎虎生风，杀伤力看起来倒是大得很。
　　陈伯昌很满意，虽然莫河现在的枪法，比他当年手下随便一个小兵都要差。
　　但是，莫河可是叫他爷爷的，又是他亲手从河里捞上来的，枪法也是他亲手教的，他算后继有人了。
　　小兵可不会叫他爷爷。
　　陈伯昌不担心莫河枪法练不好，兵器与拳脚不同，必须要经历厮杀，度过生死，才能有一番建树。
　　兵者，凶器也，如果莫河以后不用经历生死搏杀自然最好。
　　如果一定要面对时，他教的技法，会让莫河活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