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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老头带上山至如今,已有十五年。
山中无岁月,唯有青山绿水为邻,鹿鸣猿啼相伴。
时至除夕,秦梵站在小院里,抬头看纷纷扬扬的雪落下。
老头过世了,在冬月时。
年纪大了还身子骨不好的老人,称过年为过关,而他终究没迈过这个难关。
病来如山倒,更何况老头身上一直有陈年旧伤,不然他也不会来此处归隐养老。
他问老头是谁伤的他,老头摇摇头,只说前尘往事不必过问。
现在想来,其中牵扯定然复杂,老头不想他也陷进去。
老头临走前,身体已经干瘦得不成样子。
深陷的眼眶,涣散混浊的瞳孔,高高凸起的颧骨,无一不在告诉秦梵,这个倔老头真的要永远离开他了。
明明也不是多大的年纪,习武之人的花甲之年,也只相当于普通人的壮年而已。
他记得清楚。那天老头静静看着窗外的残阳,眼睛发亮,像是又有了无穷的生机一般,用如同老树枯枝一般的大手,攥紧了他的手,紧盯着他说:“梵儿,出山去。去成为一代宗师,去复兴流月弯刀门,去替为父看看如今这太平盛世!”
等到秦梵点头,秦煌才肯松开手,脸上带着一抹笑,不是欣慰,倒有种莫名的苦涩。
他飘忽的目光看着虚无处,口中呢喃道:“吾之所求,不过安稳一世,然天地不仁,以我为棋,往事不可追,故人不可寻,流年如浮云,此恨无绝期。”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渐渐没了生息。
而秦梵静静看着,夕阳透过窗洒进来,床上的老头像是睡着了一般。暖黄的微光将他包裹起来,似要带他去到不知名处。
因为恶疾缠身,他的面容与十五年前毫无相似之处。
他没流一滴泪,大抵是天生感情淡薄。
老头死了,对他来说不过是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罢了。
遇见老头之前在城墙根下讨饭的生活,那般日子他能过,老头不在了的日子也能一样过。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这般告诉自己。
秦煌膝下无子嗣,也无家族血亲,甚至没有什么熟识的友人知己,或者说到这个年纪,已经没有这种存在了。
而他是秦煌收养的孤儿,是亲传弟子也是养子。
从上京城中乞丐窝带到千里之外的此处,于山野中有了家,此后十五年两人相依为命。
老头平日里是两个人,一个是严厉冷漠的师傅,一个是温和逗趣的父亲。
早在几年前,这个倔老头就亲手给自己凿了一口棺材,没有立碑,更没有刻碑文。
或许是活了一辈子,仍觉得这一生枯燥乏味没什么好说的。
“都死了还管死的是谁干嘛?好汉尚不提当年勇,难不成要从坟里坐起来和过路人聊聊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啊?”
到现在秦梵都还记得问他缘由的时候,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秦梵将他葬在了小屋后山一处空地,没有按正统礼制来。
若按那套繁琐规矩,几个月老头都不能入土为安。
至于风水兆域更没请龟卜相看,只是换了寿服盖了丧被,将他生前最喜爱的几样物件放进去,请了几个舆夫帮忙抬棺下葬。
老头无子嗣,他虽是义子,但随了他的姓也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于是这孝就该由他来守。
披麻戴孝、禁食三日、寝苫枕块,他都按着规矩做了。
而看着泥土新鲜的土丘时,秦梵总有种恍惚感。
老头不在了,这世上只有他记得,记得曾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刀客,本名秦煌。
而总有一天他也会亡去,也许他会和老头一样,无亲无故、无所牵挂。
或许死于此地,或许死于他乡。
祭拜过后,他转身离开。
第二天,秦梵带来一块石碑,亲手镌刻上了三行字:“先考王君秦煌大人之墓,孝子秦梵叩,永平二十年冬月廿七”。
为什么会为老头立碑刻字,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块碑像是一个凭据,是老头在人世间来过一趟的证据。
门前一颗老梨树,已经有五年没开花结果,但没有完全干枯,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满树梨白。
树下还埋了几坛老头酿的梅子酒,他当时暗自笑老头明明胡子拉碴粗人一个,偏偏爱喝这女儿酒。
他作为慈父时,总说等秦梵在江湖闯出名声了,定要每年回来取上一坛,两人好生畅饮庆祝一番。
梅子酒根本醉不了武夫,他随口称是。
现在想来竟然像是预兆一般,梅子酒喝不醉,他们也永远无法一同大醉一场,庆祝他的功成名就。
秦梵还是同过去一样,寅时起来盥洗站桩,吐纳练气,然后学刀谱,等到隅时才做朝食。
不过朝食仍然习惯多做了一份,他想着留到中饭吃便是。
挑粪去给地里的菜施肥,回来的路上抓了只山鸡。
老头病入膏肓那段时间,只能喝点清粥,浑浑噩噩时嘟囔着不吃药,要吃烤山鸡,要吃县里的绿豆糕,跟个顽童似的。
但最后还是没吃到。
按规矩来说,守孝期间有一段时间不能沾酒肉,不过他向来不守这些规矩。
而且,他想着:老头不服的话就自己起来收拾他吧。
日子仍然一天天地过着。他的体术已经奠基得扎实,打得一手好拳,丹田中内力也沉积了五成,一把弯刀也使得虎虎生风。
只是再也没有师傅这个角色在旁边碎嘴不停,敲敲打打了。
想着今日除夕,他穿上了新做的熊皮甲袄,里面还是穿着孝服,缝得很是辣眼。
不过老头的女红技艺与他相比也是半斤八两就是了。
受了点小伤——去逮那熊瞎子时没算准时候,那畜生背着他壮实了很多。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熊别三日就被它扇中一掌。
虽然大部分力被卸掉,可是手骨还是折了,慢慢才将养好。
秦梵将这蛮熊拖回小屋,剥皮后大卸八块,毛皮自己留着做件新衣——老头不在了自己也要过好点,不能叫他在地下看扁了。
四只熊掌分别送给了胡财主和李里长,熊胆卖给药铺,熊肉自留了几十来斤风干储藏,其余都卖给了酒楼。
钱财都存着了,开春了他就要下山去,此去不知路途多远,应当多备些盘缠。
昨日他租了山下李家庄的马,上县里去买了些香烛纸钱,又买了幅门神和对联;路过糕点铺时,鬼使神差地买了份绿豆糕。
他不爱吃这种甜食,嫌腻。
不过老头很喜欢,到死都惦记着那么一口,也不知道哪里好。
今天他没有练武,忙活着给堂前正门糊上火红对联和喜庆门神,看上去似乎有了丝年味儿。
又把做的腊山鸡蒸热,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从老梨树下挖出一坛梅子酒,香烛纸钱和绿豆糕也一并放在竹筐里,带去后山。
老头的坟茔和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积了一层雪,他将雪扫净,香烛纸钱点上,肉和酒也放好。
敬过香,磕过头,秦梵坐在了石碑旁。
粗碗省着满满的梅子酒,他端起来对着碑碰了碰,仰脖一饮而尽。
冬天喝酒,身子热烘烘地。
秦梵沉默着一碗一碗地喝,不知道是不是酿的时间不够,梅子酒似乎有些苦。
他又拈起一个绿豆糕,一口咬下,满嘴都是渣。
太甜了!老头怎么吃得下这种东西?
他一口绿豆糕,一口梅子酿,恶狠狠地吃完,又将肉一扫而空。
靠着石碑,他笑了笑,突然开口:“老头,开春我就要下山了,以后若有空闲,我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还一起喝酒啊。”
无人回应,只有山间的风呜呜作响。
秦梵拉拉熊皮袄子,闭上眼睛,似乎有些醉了,明明这梅子酒不醉武夫的。
有雪花飘落在少年脸上,融化开来,一滴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像是雪水又像是泪水……
转眼到大雪消融时。
秦梵在最近这段时间,多了许多事宜。
他要走了,需要处理好这里的一切。
他开始频繁地去狩猎,这些山间野味在大户人家很吃香,卖了很多钱。
也耐着性子和镇上婆姨辈的女人们打成一片,送了好些野味出去。只为了拜托她们自己走后看在这些人情往来上,逢年过节替他给老头扫扫墓上点香烛纸钱。
他把老房子能送的东西都送了,菜地也送给了她们。
他又提着一头小野猪,拜访了李里长,把地契给他,请他帮忙照看着老房子,当然也免不了塞了些银两。
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安置妥当,他这次下山远行,需轻装简从,带得东西不多,但是该带的都带了。
一把义父传给他的,据说是神兵榜上有名的银月断流弯刀。几本他们这一派的刀谱和一块老头的身份令牌;一袋去钱庄兑换的铜板、还有几张面值大的银票——这是他们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老头曾经打趣说够他娶几百个媳妇了;几件衣裳鞋袜、一顶竹笠,还有干粮。
容易受潮的东西都用驴皮袋子妥善安置好放入竹篓中。
他环顾着从三岁那年起,至今仍未改变的小茅屋。
似乎光阴垂青一直停滞在这里,可一晃神故人都不在了。
启程是在月亮还挂在夜空中的时候。
月华如水,照得四野如白天一样亮堂。
林间有猿猴凄厉地悲鸣,伴随着野兽的嘶吼。
他站在小院中,看着老梨树的一根干枯树枝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咔嚓一声断了,重重落在地上。
“老头,等梨花开了,我便回来。”他轻声道,许下一个也许一生都无法兑现的承诺。
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给秦煌上了最后一次香,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背起行囊,就此下山。
前路不知如何,但他一人入这江湖盛世,往后也将一人独行,去圆一人之愿,以求他来世安宁。
“老子此去,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带着壮志凌云,惊起林间群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