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围湖造田古已有之,特别是长江中下游地区。
洞庭湖区泥沙淤积得厉害,这种围湖造田的现象就更加普遍。有人还专门造出一个字,来描写长江中下游地区在沿江、湖地带修筑的防水建筑物——垸。
围湖的土堤叫垸堤,被围起来的那一块土地就叫着堤垸,堤垸里一般都是肥沃的良田,叫垸田。这个字是方言字,只有生长在这一区域的人才常用,并能准确理解这个字的含义。
围垦就是修造垸堤,造出一个堤垸,取得大片的垸田。这样说下去,可有点绕口令的味道了。但不这样说,又怎能准确地描述,在洞庭湖区进行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围垦呢?
围垦已经被大家谈论了一些年头。但真正到了要实施的时候,还是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头等大事。
一九七五年春夏之交,从水上用驳船运过来六万吨煤炭,像山一样高高矗立在黄狮矶小岛上。那当然不是给渔场二分场烧火用的,一百来人的队伍,烧水做饭取暖,那得有多少年才能烧得完啊?
煤刚运来的时候,就有人肯定地说过,这是给冬天从各地开拔过来的民工队伍用的。来筑堤的民工得有十万,只需一个冬天,几个月就烧完了。
这样,煤山就成了来仪湖必定围垦的第一个铁证!
其实,早在开始运煤之前,还有一个启动围垦的重要证据。只是知道的人并不多,能理解其背后含义的就更少。
春节刚过,测量队陪着据说是大领导的人在湖里折腾了一大圈。
渔场是来仪湖的管理单位,接待和陪同、向导自然得由渔场负责,更加上他们又有的是人手和船呢。而对水域的熟悉来讲,又非桂爹莫属了。别说蒙住眼睛可以摸到任何一个角落,眯着点眼晴是肯定行的。
大领导姓刘。热情客气,有说不完的故事和问不完的话。桂爹并不善于和这种人打交道,就静静地掌好船桨,人家问到什么才答什么。
计划中的围垦,是从欧江岔的大闸附近期修一条大堤一直向北连接到张家塘的双庆闸。这两个闸都是早年围垦时修筑起来向外湖排冰的设施,洪水季节又承担着阻挡外湖水倒灌的作用。
大地纵贯南北,全长七、八公里。南也占一大半,计划修筑在走马滩上。走马滩不是湖水淤积出来的沙洲,而是较高的黄土台地被水流长期侵饳形成,地基结实稳固。
北边的一半则要穿过湖中的深水区域。所谓深水,其实也只是相对周也其他地方而已,深几米能算什么。可水底的淤泥澡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大领导要去实地看看,了解第一手资料。众人当然就不失时机地奉承他注重调查实践等等。
那时的湖水正是一年中最浅的时候。刘姓领导交代人用测量杆试试淤泥有多深。桂爹将船上的鱼叉递过去。他们说:“鱼叉上没有刻度,测完了也不知准确深度,还得用尺子量。”坚持要用测量杆。
桂爹心想:“测完之后,再拿你们那花花绿绿的棍子量一下不就行了。”但他没说出口。刚好烟瘾上来,就放下手中的桨和鱼叉,坐到船尾板上抽烟。
队伍中有位年纪较大的,看了看领导周围的人群,挤过去也没有位置了,就一摇一晃地来到船后桂爹这头,拿出大前门香烟要和桂爹换转来抽。
桂爹将刚卷好的旱烟让给来人,却说人家的烟没劲,自己又卷了一支旱烟。
来人自言自语地跟着说了句:“没劲!”但不知他指的是烟呢?还是指陪他的领导呢?抑或是陪不上领导觉得没劲呢?
桂爹笑了笑,让来人将船舷边的鱼叉和竹篙绑在一起连接起来。聪明人都不需要点醒,他烟叼在嘴上都没点着,就立即动起手来。还给桂爹投来一个似会心似感激的微笑。
那边两米长的测量杆第一次没碰到淤泥。用螺丝驳接测量杆确实很方便,两根驳在一起,似乎是碰到水底的泥巴了,但抽起来一看,光滑的表面被水一冲,什么也没留下。又驳了两次,八米的长度也就一支鱼叉长吧,插入水中如遇无物。
这边两支长竹竿刚好绑好呈到大领导跟前。领导高兴地说:“用这个试试,还是你的办法好!”近二十米竹杆直插入水中。底在何处?不得而知。事实上,淤泥到底有多深,再探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刘姓领导冲船尾的桂爹大声问道:“这里叫什么地方?”
桂爹正在那里抽烟。会不会正在想着:“自己靠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水面,就要变成陆地了。今后的生活又将何去何从呢?”被人突然一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来仪湖。”本来也不用想,太熟悉了,所以就随口而出。但谁不知道这里是来仪湖?领导问的是小地名,是将要筑堤的这一小片地方。
桂爹的简单回答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绝对不止说“错”一个地名那么简单。当然,对那个地名他也没有说错,本来就是来仪湖。但他那浓浓的乡言,让别人听到的是另外三个字:“烂泥湖”。
大领导不禁重复念叨:“烂泥湖、烂泥湖,难怪这么多烂泥巴!”沉呤良久,领导似乎作出了重要决定:“新垦区就叫做烂泥湖吧。”圣人异口同声说“好”、“贴近实际”。
来仪湖,因为人们生活习惯的需要,被划分成众多区域。每一个地域又自有它各自的名字,如菱角汊、丰莲湖、走马滩、桡无矶等等,却从来没有一个叫烂泥湖的地方。
语言传播的失真意外地创造出这个新地名。来仪湖变成了烂泥湖,关于凤凰的美丽传说“有凤来仪”,变成了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是荷花的反面陪衬。地域的称谓也顺便完成了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的蜕变。
人们常说“历史创造英雄,群众创造历史”。托尔斯泰的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从头到尾都在宣杨这种思想。前面所说的那种平凡人在偶然中创造和改变历史的事情,还真的是比比皆是呢。
计划中的围垦主要包括三大部分工程:修建围山渠,将上游来水引导进河流排入洞庭湖;修筑垸堤,将待垦部分与其他水域分割开来;修建排水泵站,排干堤垸内的湖水,并在雨季负责堤垸的排涝。
围山渠应该叫围湖渠更显贴切,是沿湖边水岸线筑起的堤围,所有高地的来水均被截留。不管是小溪、河流,还是地面径流。因为其地势较高,保持其高水位向洞庭湖外湖引流,基本可实现自流排洪。
垸堤又将围垦区域与其他水域完全分割。垦区内除了高处和垸堤的少量渗水,就只有原来的积水和天上的降水了。排水泵站建在欧江汊,那里再过去就是洞庭湖外湖了。湖水最终都是经洞庭湖出口汇入长江东归入海。
排水泵站是提前了开工的,因为它太复杂,施工期又长。
又因为它施工面积不大,也不需要太多的人力。且进水管自然要伸入水底,但这个泵站的连出水口也在水底,施工期间也是围了起来的。所以,外人很难看到它到底有多大。
水泵房最终埋入地底下了,但建设期间整个都露在外面。
附近还是有人抱着强烈的好奇,用尽各种办法进到去一探究竟。去看过的人描述说:有四台大水泵排成一排,水管大得很,一个大男人用草夹子挑一担稻草,手上再举一把锄头,除了双脚,四周围都不带沾边的。”估计应该有两米到两米半的直径吧。
那么大半个湖的水,要舀出去,确实非要那么一组大家伙不可呢。
围山渠的修筑一点不难。地基紧实,山上有大把泥土,怎么开山起土,怎么裁弯取直,掂量着办就有七、八分准头了。湖区的人有经验,差不多都不需要技术员或指挥部操太多的心。
沿湖还有好几段是以前修筑的老垸堤,在边上再修一道堤就成了一条人工河。象竹前山这种靠山的地方就有些意思了。一边是山,一边是湖,大堤也不能老跟着山转。适当地拉直筑堤,就在山和堤之间,造出一串串大小不一,景色优美的珍珠湖泊来。
垸堤位于走马滩那一段整段同时开筑,处于湖心有淤泥的那一段选择从两端筑起,计划在中间合拢。施工几乎没有任何大型工程机械,全靠人力肩桃手扛。
人力倒有的是,建国后“人多就是力量”、“人是第一生产力”、“人定胜天”的思想和口号,造就了人口增长的世界新纪录,也造就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动力。
当然,作为副产物,还造就了人均土地资源的急剧减少。围湖造田也是为了疏散人口,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现在这个小小的堤垸,建成后凭空多出数十万亩良田。按百分之十比例移民,惠及的就是以百万计的人口,单从这一个指标计算,社会效益不可谓之不太。
走马滩地下都是黄土,就地取材,直接挖来筑堤。只外,要将湖府的积水引到排水泵站,还得开挖出一条深深的人工河。不要紧,反正主筑堤需要取土。
参与建设的体力劳动者统称为民工。让民工干活是不需要工钱的。大集体时代,一声令下,民工就从各地奔涌而至。
不去也可以,不去就没有工分。生产队分粮食是按工分计算的,那你就准备饿肚子吧。所以,大凡这种工程,都会安排在很闲的时候,称之为基本农田水利建设。
摊派到任务的县、镇、乡、社、队,主要劳动力一定是倾巢而出。单修筑烂泥湖大堤,出动的壮劳力就在十万以上,平均到大堤每一米就有十几人。
走马滩的人工河越挖越深,大堤也拔地而起,远看已初具雏形,近看则到处是人山人海,一片热闹繁忙景象。
北面深水区的那段大堤,南头也在走马滩取土。那场面就像是暴雨天前蚂蚁搬巢的景象。但忙活了一个多月,却一点进展都没有。倒下浅水的黄土,全部凭空消失不见。倒多少消失多少,都被淤泥吞噬掉了,连饱嗝都不喷出来一个。
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指挥部的人探查过,浅水下的淤泥似乎是越来越稠了。是黄泥倒下去的效果,还是一波接一波的寒潮导致的冰冻效果呢?
有人提出大胆的建议:趁湖而结冰淤泥变稠,在淤泥上铺上几米厚的稻草,再将黄泥压在上面。
这一招还真灵。大伙奋力苦战,第一天就将几米高的矮堤向前推进了数十米。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按这速度,由另外一拨人再加高大堤,在这个农闲季结束大堤修筑,工程还是有可能完成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受昨天担堤效果的鼓舞,正准备再接再厉、大干快上。可跑到工地上一看,全都傻眼了:昨天收工时好好的矮堤,今天早晨又完全消失不见了。大家议论纷纷:“到底去了哪里呢?”
湖水只有浅浅的一层,细心的人在原堤脚外几十米处发现一条淤泥隆起带。看来,矮堤确实是沉下去了,还在远处将地底的软泥挤了出来。
工程必须如期完成,办法只能自己想。没过几天,指挥部已经想出了新方法。接着是紧急组织材料。
就地取材,先将芦苇捆扎成几十厘米直径的小捆,运回到施工现场。横一层,竖一层,层层叠叠先修起一座芦苇堤。又用大白木依样铺上两层。木头贵啊,只好省着点用。可那近四十米宽的两层木头,就要沉到泥巴底下去,看得民工们即心疼又可惜。
最上面再均匀地垫上稻草,然后一层层将泥土压上去。土屋不断加厚,芦苇木头垫子就不断下沉。究竟沉下去有多深?有没有沉到淤泥的底部?谁也不知道。
有人计算过取土总量,但那也只是个大概数。说是以堤的宽度来估算,沉下去得有几十米。但谁也说不准,就真的没有填下去的黄泥再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而且,沉下去的情况也极不均匀,有的几天就不下沉了,有的持续了好几个月。
总之,洪水来临之前,一座十多米高,将来仪湖一分为二的大堤,就牢牢地屹立在湖中间了。它还有个响亮的名字——烂泥湖大堤。
桂爹这个冬天,不管是打鱼还是打猎,有空没空都要到各处工地逛逛。他惊叹人的力量的同时,却总有些弄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要围湖造田?这粮食也是吃,打到鱼也是吃,把水面都变成稻田了,想吃鱼怎么办?野鸭子以后又要到哪里去找吃的呢?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们又去哪里找吃的呢?
洪水季节,将水都抽出去。抽出去了也得有地方放啊。说是会流到大海里去。都流到大海里去了,旱季需要饮水的时候再去大海里抽回来啊?
他自己想不明白就想去问别人,但问过一些身边的人,他们比自己更加不明白呢。知青和读过书的孩子应该明白吧?但又不想开口去问他们。他觉得,光提出这些问题,就有些傻气。归根到底,还是书读得太少了。
最近走马滩上很不平静。十万民工驻扎在那里,清一色的稻草窝棚。最初还好,除了经常有用火不注意把窝棚点着了。
一开始大家挨得近,就火烧连营了好几次。后来要求大家疏散开来,由原来的一个公社一个地方,一个大队一个聚居点,细分为一个生产队一个点。几十个人,十个、八个棚子,就算烧起来也容易扑灭。
工程进入紧张时刻,就开始晚晚死人。有时一个,有时一晚好几个,症状都差不多。
首先是不能呼吸,口吐白沫,继而心跳停止。也有发了症状却没死的,醒过来后描述,有东西在睡梦中压在心口上,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当地人称之为遇上了“梦脦”。
驱除“梦脦的最好方法是大声呼喊。这样一来,走马滩上就会一夜几回,由十万人一起大声呼喊。有的敲击脸盆、铁桶,还有人敲起锣鼓,吹起喇叭。这东西各个生产队都有,过年要舞龙舞狮,是必备的。现在本来挨年近脕,就带到工地上解闷儿。
再没有的,也要捡起铁锹、锄头敲起来。原则是把遭遇梦脦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后,大声喊叫就可以停止了。
事实是,大多数人并不能及时知道现场的情况。声音从一个点传开来,象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头。波纹会从这一点开始,以同心圆的方式不断向外扩散。声浪扩散到民工棚屋尽头,基本上一个小时就已过去了。
更有闷得无聊的,会自己当那块投入湖中的石头,引发喧哗解闷。这样,整个走马滩,不,应该是整个来仪湖,就彻夜不得宁静。
第二天在工地碰头,传得最快的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队,谁谁谁昨遇梦脦死了。说某人死了,一般都是真的,但也有以讹传讹闹出笑话的时候——死了的人又活生生的在工地出现。
都说大声呼喊有效果,确实救醒了不少人。但救不醒的人却更多。大家同病相怜,说不上哪天梦脦会找到自己身上,所以就十分热衷在别人有难时“出口相救”了
结论是:天气寒冷和过度劳累引发的心肌梗塞。对这一结论,当时没有几个人相信。桂爹也不相信?结论出来的时候,工程已经快结束了。那么多人死了怎么办?人死了,就埋了呗。入土为安是大事,何况现如今人命也不值钱。
大堤顺利合拢建成,领导自然要来看看。指挥部特意准备了隆重的庆祝竣工仪式。这次刘姓大领导自然是要来的。但他并不是主角,他是陪着他的大领导来的。大到什么地步,老百姓不得而知。
但那位领导留下的话却被传了出来,让众老百姓忍不住唾了一地。
那么大大的领导,观赏完沿湖风景,也听完了汇报,上车回去不就完事了?可他偏要关心一下工程建设情况来:“这么浩大的工程,一个冬天就完成了,还真的不简单呢!都是怎么建起来的啊?”
刘姓大领导是工程的副总指挥,就忙不迭地说:“都是靠各地的民工建起来的。”那位领导听了,感慨起来:“是啊!好在有民工。要是靠人去修建,那得要多少人力和时间呢?”
现场的人唯唯诺诺。除了那位刚发出感慨的领导,其他人就一下子都不知道民工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