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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的心很大,装得进一个天下。
有时候,人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
“还想她嘛?”坐在木藤摇椅上的南山煽着一把折扇,不管眼下实值凛冬,寒风冷冽。他一上一下地煽动着,颇怡然自得。只是冷不丁这一句,让阿拓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只是,他手里依旧一盏接着一盏地换着酒,仍旧闷不吭声。南山脸上的笑容反倒更盛了些,又回过头看向了酒肆外,路过的行人看见他那副端着的表情,像见了瘟神一样不由加快了脚步,只是他本人不为所动地沉醉在自己的窃愉之中。
“你说你整整把人家想了二十年,这要是鬼,怕都舍不得去投胎了。”
酒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南山回过头看向阿拓,只是他转而一笑又回过头继续看着酒肆外不知名的某处,“哟....不爱听。”手中的扇子依旧不忘慢悠悠地煽动着,脸上依旧端着那副似笑似揶揄的笑容,“我还真有点想念当年的那个宇文拓,要说这人啊,还是得年轻些好,看着才像个活人。”
暗纹生劲的脸上看不出波澜,他的目光低垂,眼神暗淡,无意中流露出的一丝星光般的火痕,倒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迷茫而又沧桑。
那一年的春闱,他落榜了,毫无意外地落榜。笔尖如刀,字字凿凿要还这天下以清廉盛世,除绝腐毒,惩尽贪吏,流清这盛世污浊之血,还政通于民和,让黎民居以心安。
阅卷官当场面色失然,文锋所指,字字诛心,特别是那贪腐二字,盛世污浊。这里官场,为官一任,且不说多大作为,却谁敢说自身一清二白?何况,比起贪腐,尤盛过为官一任,无作无为。他不敢说自己不贪腐,但也绝不允许有人,说这官场贪腐。
贡院的红榜,当然不会有他的名字,没有官会让这种人当官。他在贡榜前站了一天,人群来而散去,有大笑着载着欢喜簇拥而去的,有黯然失落拖着背影离去的,他们都带着情绪,欢喜或悲凉。只是,宇文拓看了整整一天的贡榜,却仍旧找不到一种合适情绪来掩饰心里犹如被穿了孔一样的空洞。失望?悲凉?或是仰天发一声长叹,还是该仰头对着天,冷笑一声,然后恨恨地离去。
背后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天色转眼变得暮色霭霭,不由起了一阵晕眩感。只是,当他看清对方的脸后,眼神里却露出了更加彻底的失望。不知为何,在回头前的那一霎那,他突然觉得会是灵儿。
要是灵儿就好了。
南山端着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手负在背后,一把折扇上下摇摆,视线恍悠悠地飘到了天上,半响后才说了句:“走吧,要下雨了。”
“你来做什么?”宇文拓并不太想搭理南,此刻,除了灵儿,要是她在身边就好了。
南山丝毫不理会宇文拓的郁郁寡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视线无意地落在了不远处石榜上的红榜,漠不经心地地回了句,“有人托我给你捎了封信。”
这偌大的长安,虽说平日里他的确也结交了不少文人,可那都不过泛泛之交,可谁会在这时候托南山找上自己?只是,此时他更没心思琢磨,谁都罢!反正也不会是灵儿。“谁的?”他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暗淡的眼神显得更加颓丧。
南山没有理会,过了会才把视线从红榜上移开,昂着头看着阴云流转的天空,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他双手环抱,手中的折扇轻敲着额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在心里权衡着什么,“回酒馆再说,我可没打算在这陪你一起变成落汤鸡。”说罢,便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往回走了去。
天空灰云滚滚,像一团散不开的阴霾,他踌躇了会,才移了脚,忽一趔趄,才发现整条腿都已发麻。
“去我书房。”前脚刚踏进店,酒肆内早已挤满了酒客,有愤愤不平地在抱怨考官眼睛长歪的,有在高喊着“喝,喝,喝...”的,还有几桌闷声不语,看着酒肆外倏然落下的大雨,眼里带着一分凄凉的神情。
跑堂的伙计忙的身影落不着地,然而南山却像是没瞧见一样,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雨珠,带着宇文拓径直穿过了大堂,一前一后穿过了后堂,走进了一间更像柴房的书房。
来了酒馆这么多次,宇文拓倒是第一次到南山的书房,这儿虽说是书房,可文房四宝却不见一件,古朴的木桌上只有一叠账册,三坛子酒规规矩矩地挡在前头,对着窗的位置,屋外瓢泼的大雨不时飘了些进来,一丝湿气在几盆文竹上冒着绿油油的清新。屋内不由昏沉沉的,陈设更说不上典雅,案子上一炉青烟在撩撩生起,炉后挂着一幅画卷,然而画上空无一物一人,看不出是何人何物在吸食这方人间烟火。
这时,南山不知从哪里抱出一坛子酒里,壶口封着一层土褐色的麻木,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一样。不待宇文拓开口,南山便打了个岔。“先别问,待会儿有的是你问的。”他眼也不抬,兀自将掌中的酒坛子转了又转,端倪了好几圈,才剥开了壶塞。顿时,一股浓之又浓的香气四溢开来,充斥着整间书房,连炉灰中若隐若现的青烟,此刻也黯然消失了香味。随之,一股酒香犹如细丝般开始游窜,每每吸入一口,肺腑总觉如沐甘霖。
南山抬眼瞧了他一下,又倏然沉下,缓缓将壶中精酿倒入两只空碗,生怕溅出一滴似地,“尝尝。”他说着便端起其中一碗,放在鼻前了晃了又晃,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宇文拓也不理他,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此刻心里早已积郁万分,即便是仙之甘露,却又怎消心中苦怅半分,饮之无味,愁酒浇愁罢了。他当然知道南山拿出的这酒不是平日一般的那些,“无为”也好,“丰名”也罢,也没见过南山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错的只是此刻他无心在意这些,一转头便望向了窗外的飘雨。
“糟蹋....”南山兀自感叹了一声,却也不多言,只是浅酌了一口美酒,嘴中“啧啧”作响,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沿,顺手一推,“要我说,这仕途虽好,却也未必非执着不可。这功名啊....说到底都是空欢喜,丰功伟业也好,无名无功也罢,反正这天下,也不因谁撼起一丝波澜。”他朝酒肆前堂的方向扫了一眼,带着一丝戏谑的嘲笑,“倒是如若长安没了我这间酒肆,不知有多少人唏嘘感慨。”他洋洋得意地说着,宛如这世间万般,也敌不过他手里的这碗酒。
雨,伴随着轰鸣的雷声淅沥变大,转眼间,涟涟的雨声将书房里本就沉重的氛围压出了一股无声无息的凝重,仿佛连烟炉里的轻烟,此时都不敢多动弹,变得更轻了几分。
宇文拓没有理会南山,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眼:宇文拓亲启,俨然是灵儿娟秀的笔迹。只是,不论他如何思索,也琢磨不出灵儿的信怎么会落在南山手里?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从未带灵儿来过这间酒肆,更别提灵儿认识南山。
“灵儿?”他看着南山面露疑惑,虽说笔迹极像,但一时又难以相信,“这信是怎么来的?”
“你别急着问。”还未等他开口,便被南山打住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古家那位小姐的?”南山说得不咸不淡,但语气里却显得极为调侃。
他不知南山为何会这么问,与灵儿的相识说到底不过机缘巧合罢了,一个躲雨的书生遇见女扮男装前去寺里求签的女子,机缘巧合,却一时答不上来。
“你可知她是谁?”南山嘴角弧起一道诡谲的笑容,扫了宇文拓一眼,又将酒斟满了一碗递在了他面前,“别糟蹋了,换作别人,我还真舍不得拿出这酒。”
“你认识灵儿?”
“长安没有几户古姓的人家。”
是吧!长安,长安,长安虽大,又有几户人家姓古的人家?只是他一直未曾多想。他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心里百感千尝,南山走到宇文拓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看看吧!”说着径直走到窗前,望着屋外的大雨静静地出神。
他摸着信封上的字迹,一笔一划,他看了一眼,爱惜地从信封内抽出信纸。
然而,让他更加意外的,却是信中灵儿告诉他的内容。她说,科举这条看似寒门子弟唯一登天的捷径,早在几年前,早就变成了那些人手里丰满党羽的利器,就拿此番新科状元来说,便是宰相府幕僚之子,榜眼乃尚书令裘田宫的亲外甥,探花虽无仔细探究,但脱不开礼部的掌握。她没有告诉他,她是如何得知这些,只是不断地安慰他说此番落第,非他个人当然原因,这些都不是他所能够掌控的,让他三天后去兵部校场,届时长安古家军将公开招募府兵曹参军事,让他务必前去报道,如果想要公正,那里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古家军...”宇文拓呢喃自语念叨着,“古灵儿...古家军...”他一口一声,断断续续,面色诧异看向了南山。
南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苦笑着摇头道:“别看我,我可不认识什么古家,只是有人托我把信转交给你,顺手的事罢了。”他说着随手把瓜仁一扔,顺口接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