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在空，当是既生魄之日。
　　花惊落坚持练习刺剑术，风雨无阻，当此好夜，自不轻放。
　　李群玉在偏房里静气修习，回想许多日以来的变化，即使知道花惊落曾苦练舞技，仍是惊讶于花惊落能以同样的意志去练剑术，为此事，他对花惊落亦有了更深的了解——却没想过他本人正是这股意志的源泉。
　　每当刺出一剑却不能正中树瘤时，花惊落不去纠结为什么老是刺不中，总是将剑抽回，又刺出去。偶尔刺中时，她欢喜过，但很快就会被李群玉简单的一句浇灭兴头。
　　直到今晚，花惊落刺出一剑，正中树瘤，再刺一剑，仍中树瘤，练舞的经验告诉她，她已经跨出第一步——真正地跨了出去！
　　“玉郎！”花惊落兴奋极了，弃了剑，低呼一声，冲进偏房里。
　　李群玉没想到花惊落会在这个时候冲进来，仓猝之下，没来得及穿上调息时脱下的上衣。
　　瀑布一般的黑发泻在宽朗的美背上，如梦似幻。
　　这一幕，让花惊落想起了在五桥溪的时光，那个时候，她曾诱惑、戏弄眼前这个人。
　　记忆像闪电一样掠过，花惊落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初偷亲李群玉的画面。
　　怔了一会，花惊落不由自主，从后面抱住李群玉。
　　滚烫的脸颊贴着玉背，一股温热霎时传遍全身，教李群玉神魂一颠。
　　花惊落忘情地落下雨点般的唇点。
　　就像火折子被不停地吹着，终于扑的一下跳出火苗。
　　火苗烧了丝绸关，英雄气盛，破壁封路。
　　“哦豁！！！”石破天惊逗秋雨，花惊落惨叫一声，挺直腰身，形似拱桥。
　　忽如一夜春风来，雪地明灯晃荡。
　　花惊落瞪着迷离的双眼，痴痴地看着李群玉。如今已不只是从玉璧下边穿过，而是真真切切地撞进琼楼里，一发不可收拾。
　　两扇被推开的门扉让偏房空敞着，月色肆意地泻了进来。
　　不知不觉，花惊落半个身子已翻出房门外，声音回荡在整个牡丹园里，甚至传到围墙外。
　　玉兰、芍药听到动静，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奔过来查看，一众女护卫跟上，撞入落花庭，却见花惊落仰躺倒翻，无不呆住。
　　花惊落看着倒悬、晃动的人儿，刚开始有些紧张、窘迫、羞耻，但很快就对身外之人、事皆置之不理。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半个时辰后，花惊落伏在地上，看着满地的月光，神情恍惚。
　　所有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李群玉双手撑地，同样在缓劲。
　　良久，花惊落终于能爬起来，掉头，抬眼笑道：“玉郎，我好不好？”
　　李群玉道：“好。”花惊落娇羞道：“你也好。”
　　一番饕餮，鸣金收兵，花惊落穿戴齐整，望着梧桐月色，心生无限希望，道：“玉郎，以后如无外人，要叫我季里。”
　　李群玉扭头看着花惊落，道：“季里。”
　　花惊落满脸喜悦，忽道：“对了，我可以了！”说完赶上几步，将插在树瘤正中的落雪剑拔出，回头一笑，旋即娇喝一声，落雪剑出，伴随着轻微的剑吟和剑尖刺入古桐时发出的嚓的一声轻响，落雪剑不偏不倚，刺中树瘤。
　　李群玉抚掌而笑，上去把住花惊落的握剑之手，接过剑，左手食中二指夹住剑身，对月一抚，铮然剑吟，回绕在整个落花庭里。
　　花惊落呆呆地，仿佛看到剑气如霜的盖世英雄，心为之折，只觉有情郎如斯，此生无憾。
　　李群玉道：“季里，我教你《天鹿剑法》，你愿意学吗？”
　　花惊落从一开始即有此打算，绝非说说而已，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但在不久之前，她知道了。
　　“我愿意。”花惊落猛地点点头，答道。
　　李群玉先传剑法总诀，道：“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向其泄露此总诀。”
　　花惊落闻此叮嘱，只道江湖的规矩都大致如此，早有耳闻，点头应诺。
　　李群玉又道：“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规矩。日后若遇到天赋奇才，我一样会把这套剑法传授给他。”
　　花惊落道：“如不是天赋奇才，得到总诀依葫芦画瓢，不得其法，便容易走火入魔，是吗？”
　　李群玉忍俊不禁，道：“你深居简出，怎么知道这些劳什子？”
　　花惊落甜甜一笑，翘首追问道：“真是这样吗？”
　　李群玉摇摇头，打趣道：“真是这样，我怎敢把总诀传授于你？”
　　“啊，你欺负人！”花惊落听出话外之音，娇羞喜悦，抬手锤了李群玉一拳。
　　李群玉言归正传，道：“此桩关系到我的性命。”
　　花惊落恍然，却见李群玉发愣，怪道：“怎么又想心事？”
　　说起来，李群玉甚至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有愧，自己明明是在帮丁雨，而不是在害她，难道是觉得自己已有花惊落，不该再胡思乱想吗？
　　“抱歉。”李群玉笑了笑，转口道，“我先传授最后一招给你。”
　　花惊落奇道：“咦，怎么你教人学剑，竟倒着来？”李群玉道：“待会你就知道了。”花惊落听话，不再追问。
　　“最后一招名唤‘落雪月如钩’。”李群玉先说剑路，“这招要先跃起，剑尖斜刺下地，此即落雪之意，在剑尖抵地后向前弯成一个蛾眉月，此即月如钩之意，再就势弹起，剑尖直冲而上，直取敌人命门，一招取命。”
　　李群玉言罢，舞练一遍，回头跟花惊落道：“看清了吗？”
　　花惊落没看清，即使李群玉放慢了出招的速度。但她看清了“落雪月如钩”展示出来的意境，美极了。
　　奇绝，冷绝，美绝。
　　天底下有这样的剑法，有这样的剑客，的确美极了。
　　花惊落摇摇头，“没。但我总觉得这招虽然极美，但毕竟简简单单，怎么能够打败丁庄主呢？”
　　李群玉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简简单单，恰如其分。这就是为什么我用此招打败丁庄主，会招惹丁卿的缘故。”
　　丁卿？花惊落脸一红，终于问道：“你，怎么老喊她丁卿？”
　　“啊，你又欺负人！哈哈。”不等李群玉回答，花惊落忽然发笑，除了领会到李群玉的话外之音、暗指丁雨和她一样没能看透剑招的奥妙，想她慑于丁雨的盛气凌人，到今日才知不过一般愚钝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想借此掩饰自己的心酸。
　　在得知剑招险峻，掌控不好便能杀人后，花惊落皱了皱眉，道：“玉郎，你这招要我杀人，我不学！”
　　李群玉笑道：“这招看似简单，但忽下忽上，刁钻绝伦，你不学也是好的。不过我要澄清一点，方才我说一招取命，是假设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花惊落点点头，“玉郎，我懂你的意思。我谈不上与人为善，但无怨无仇，若是情急使出这招，错伤好人，岂不后悔莫及？”
　　李群玉先传授‘落雪月如钩’，并不指望花惊落能一蹴而就，其实除了开示花惊落，另一个考量的恰好是因为这招剑路优美，听到花惊落诚惶诚恐的理解，安慰道：“不必担心，这招你纵然学去，使出来亦无甚威力。”
　　“哦，又看不起人是吧！”花惊落嗲声撒娇，答应先练“落雪月如钩”。
　　花惊落每日练习，这日在就势弹起之后突发奇想，复又斜刺两次，削去取命之冷，换作三叠势，绝妙的创意恰巧被李群玉看在眼里。
　　见李群玉走进来，花惊落即收剑迎上去，笑颜逐开，道：“玉郎，这招落雪月如钩剑法轻盈灵动，舞起来当真美不胜收，你看！”
　　看花惊落又舞一次，李群玉心道：“季里乃舞蹈名家，创意十足，但她不知江湖险恶，只痴于剑法好看……我日后带着她，绝不能有半点轻忽，使她陷入险境。”
　　“妙极，妙极。”待花惊落舞毕，李群玉即抚掌赞叹。
　　花惊落几乎是跳到李群玉的跟前，拉着情郎的手道：“我另外取了个名字，叫素女三弹丝，好听吗？”
　　李群玉回想花惊落曼妙的身段、优美的剑路，觉得“素女三弹丝”五个字真是再形象不过了，应道：“好听。”
　　时日推移，下弦夜。
　　花惊落本已睡下，半夜里却摸黑起来，出天香居，走到李群玉坐寝的偏房外敲了敲门。
　　李群玉开门，花惊落扑上去把人抱住。
　　怪哉……李群玉弄不明白，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怀孕了。”花惊落抬眼直视李群玉，道出轰天动地的四个字。
　　李群玉愣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喜色难禁，抱着花惊落双肩，急切地求证道：“是、是真的吗？”
　　花惊落不知是羞涩还是兴奋，满脸通红，道：“怎么办啊？”
　　李群玉没有任何犹豫，要带花惊落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私奔。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花惊落却拒绝了，“玉郎，这……这个太突然了，太急了……我，我现在还计较不清楚。”
　　花惊落计较不清楚的是她对杜三篇的感情，一种幽怨而又愧疚的感情，一种痛快却又不舍的情绪。她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事，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已完全不爱杜三篇了。
　　在此之前，她不敢走。
　　花惊落爱李群玉，毋庸置疑。可她弄不明白在她心中究竟有多少份这样的爱，是仅此一份，还是两份？她不想在日后逃亡的日子里再回头纠结这件事。
　　李群玉尊重花惊落的决定。
　　花惊落第二天就前往相府去见杜三篇。昨夜她说到太急了，却弄不明白自己又为什么要这么急迫。
　　杜三篇的书房总是很安静的，只有翻书的声音，搁笔的声音，慨叹的声音。
　　花惊落来找杜三篇，不吵不闹，还是首次，看到守在书房外的董霜和龙掣海满脸惊讶、张口欲言状，示意不必行礼，穿了过去，轻轻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杜三篇正低头沉思，听到推门的声响，以为是杜夫人，笑道：“夫人，不是叫你多休息么？怎么又来了？”
　　看着埋头苦思的人，花惊落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距离感，不禁想道：“我以前赖着不走，当真是爱他吗？难道不是追求金玉琳琅，追求宰相夫人的虚荣吗？啊，我是几时变化得如此面目可憎的？”
　　杜三篇没得到回应，抬头一看，入眼之人，却是花惊落，当下一瞪双眼，很惊讶。
　　花惊落正在思索，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似看穿了对方一般，谁也不出声。
　　杜三篇惊讶过后，发现花惊落神色不对，问道：“怎么是你？啊，你怎么来这里？”
　　花惊落猛然回神，望着杜三篇，摇摇头，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
　　杜三篇奇道：“有什么事吗？”
　　花惊落淡淡一笑，应道：“相公，我以前真的是很不懂事，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
　　“说什么傻话？”杜三篇颇为讶异，因为花惊落呼他相公，语气又不似平时那般刻意尖酸，不过他又有一些得意，因为花惊落说不懂事，寻思对方是看到他埋头工作，心生感触，笑道，“你怎么突然过来？说话还这么奇奇怪怪的，你不高兴吗？可以出……”
　　“相公且放心罢。”花惊落抛下这句，便离开了。
　　杜三篇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花惊落离去。
　　花惊落回到牡丹园，要李群玉带她走。
　　李群玉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问道：“你不后悔么？”
　　花惊落摇摇头，“我不后悔，决不会后悔。倒是你，这一走，必要背负许多骂名，你怕不怕？”
　　李群玉坦然道：“不怕。若真有骂名，我便是为此而生的。我只怕一件事，那便是失去你，其余诸事……”
　　花惊落等着李群玉说下去，静静地、痴痴地注视着，在寂静中，她突然害怕起来，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揪着她的心。
　　“不在我心。”李群玉如是云。
　　“嗯！”花惊落应一声，猛地撞进李群玉怀里，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