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了。
　　一抬头，太阳就不小心爬上了天空。
　　四天辗转三个地方，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大变将至，他们却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饶是他，也身心俱疲。
　　车上，算上司机，也只有四人了。司机依然是禾夏，袁志坐在副驾，南星和王曦，一人坐在一边的窗户旁。
　　喇叭声充斥耳中，车流缓慢地移动着，窗外是单调的楼房。这里是都城，是最乏味的城，也是最复杂的城。
　　突然就下雨了。
　　明明刚才才看到是晴空万里，现在就阴沉沉的了。搞不清是天飘来了乌云，还是车闯入了雨里。
　　先是飘起斜雨，刀刻般在窗户留下一道道痕，顷刻间车窗就千疮百孔。然后雨饱满起来了，斜落在窗上，珠似的，留下长长的拖尾，斜向下走走停停，像一只爬虫留下一路粘液，最后翻下车窗，消失不见。
　　渐渐地，雨大起来了。雨滴肆意漫流，飞上车窗又迅速汇聚而下。巨大的雨珠溅在地上，散出朦胧雨雾，又打在前车窗上，啪啪作响。周围变成了雨的世界，狂躁，暴怒，像无礼的人在琴上拍出一个个怪异的和弦。而雨织的帷幕中，只有其他车闪烁的尾灯，若隐若现。
　　似乎有点凉意，撑麻了的手放在肚子上，但坐了一会儿又感觉不甚舒适。连连改变几个姿势都不太心怡，只感觉浑身都无处安放。
　　前路依然似纱笼，但南星知道要去哪儿，京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特殊的地方，但对王曦来说有一个更特殊的点——那个女孩住在这，至少邮寄的地点是这么写的。
　　冥冥中有种预感在心里，就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一方面他觉得王羲此行依然不会成功，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王曦能够找到那份真实的温情。前途未卜，到处都是危险与失望，这种感觉在酒德和修走了之后更是如此。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王曦身上确实关系重大，但时间太少了，仅剩三天的情况下，他不能把注都押在王曦身上，而陆琰梦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跟着他，不说吃肉喝汤，基本的情报是能获取的，而他也需要人手帮助，这场交易是恰逢其时的。
　　思绪间，车子在缓慢行动中越来越靠近目的地。
　　瞟了眼一旁的王曦，但他的脸对着窗户，看不出在想什么，袁志和禾夏之前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现在也沉默下来了。
　　雨刷一下一下地作响，像密集的鼓点。随着强烈的惯性感，车子停在了一幢楼的下面。
　　“到了，车上有伞。”禾夏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车上凝滞的气氛。
　　王曦机械地打开倚靠的门，没有拿伞，身子一滑就站在雨中。南星只得拿上伞跟上王曦，帮他举伞。
　　袁志道了声谢，也下了车紧随二人。
　　车灯映照出丝丝雨滴，与三个人，两把伞。
　　穿过雨滴，来到了电梯间。南星放下伞，抖了两下。几十米的路程，整把伞就已经湿透。
　　“要不还是不去了吧。”王曦突然停了下来，声音有些沙哑。
　　“都到这了，还说什么丧气话，”南星推着王曦，“走，我陪你去。”
　　南星又何尝不知道，那女孩若是不在的话，对王曦的打击会有多大。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三人鱼贯而入。
　　王曦按亮了电梯，便仿佛耗尽所有力气一般，把全身重量压在了电梯墙壁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瘦削。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电梯的破空声和楼层数一点点变化，昭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电梯终于停下，昏黄的灯光随着电梯门打开流入眼中。王曦抬起一条腿，又抬起另一条腿，跨出电梯，进入走廊。
　　“楼层是对的，门牌号，嗯，对的，就是这里。”
　　王曦站在一扇铁门前，久久伫立。许久，才探出手，轻轻叩响门扉。清脆声入耳，甚至掩盖了暴雨。
　　没有动静。
　　王曦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放下。南星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始。
　　暴雨还在呼啸，但如果有脚步声，他们是一定能听到的。但正因如此，没有任何杂音的雨声才显得那么空洞。
　　突然，门锁处传来机械转动声。
　　袁志眼神一凝，大喝“小心”，箭步冲上去将南星和王曦拉开。
　　门开了，但没有任何冲击，只有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门前。
　　“季梓渊。”南星不禁喊出门前人的名字，刚才没有任何脚步声，只能说明他一直等在门前。
　　可不等袁志和南星做出反应，王曦就已挣开了袁志的手，冲到季子渊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张着嘴，似乎想要怒吼，但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残留的雨水。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
　　直到最后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
　　“她在哪？”
　　睁大的眼中，倒映出季子渊沉默的脸。
　　王曦的眼底流转着复杂的情感，没有生气，没有怨恨，只有野兽临死前舔舐伤口的绝望与渴求。
　　漫长的沉默中，王曦还是放开了手，垂着头，慢慢倒退着。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从身后的窗户一跃而下。
　　南星第一个惊醒，“妈的，这家伙整什么活呀？这时候给我整信仰之跃，这才不到二十米高，摔的死个鬼。”看了眼电梯，已不在这个楼层。顾不上那么多，直接从楼梯拾级而下。
　　袁志想追，但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拉住了，下一秒一封信被塞到手里。回头看时，季梓渊的身影已化为墨渍，消失于原处。
　　……
　　雨停了，只有氤氲的雾气象征着她来过。云隙间透进缕缕阳光，乌云还未散去，但世界还是有了些许活力。
　　南星还是低估了君级的身体素质，二十米跳下来，别说受伤了，甚至还能跑，要不是禾夏开车追，可能都找不到他人了。
　　此时的两人都四仰八叉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湿漉漉的。幸亏路上不见行人，否则两人可能都被当成可疑分子举报了。
　　“缓过来了没有？”南星开口道，不过也没想过王曦会同复，又继续道：“有没有力气看封信？季梓渊给的。”
　　南星伸出手，把信封往长椅零一端递去。可王曦像死尸般呆在原地，南星手都举酸了，没办法，把信往那边一丢，就不再管了。
　　王曦感觉有东西碰到自己，身体微微动了动，漫长的死寂后，才颤巍巍地拿起信。
　　虽然只有一个信封，但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张便笺。
　　他抽出了便笺，置于阳光下就默读。
　　“二号，或者说，王曦，你好。你确实是人造人计划的实验品，也最成功的试验品，简直就是一位真正的人。你诞生后，我继续人造人计划，并把你交给沫沫来培养。而你的记忆，很抱歉，都是假的。我对人造人进行加速生长，这是计划所需，但你又有了人性，我世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情况，最后我决定，给你一份虚假的记忆。我把数据库中一些人的记忆导出来，并在系统里生成，演化，当然，也加人了一些“引导”，最后生成了两份数据，可以在现实找到原型，但又完全是虚假的数据。一份，就是你的记忆，另一份，我给了一号，就是她。她是真正存在的，只有你和她的回忆是假的，但同时，她也具有和你一起的，同样的回忆。但她是失败的，我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本应出现的血脉，所以她的身体并不好。为了防止变故，我把你们两个分开。你留在了书院，她去了京城。并将那两份数据将你们本不多的记忆完全覆盖。那时，应该是你刚好成为书院新生的时候。但意料之外地，她坚持继续给你与信，我同意了，这也是稳定你们两人的一种方式，但每封信我都会检查，修改。但这情况只持续了不到半年，她不见了，我们派人一直搜寻她，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为了稳定你的情况，后面的信都是由我写完的，信封里有她的最后一封信。我一直担心会对你造成影响，就没有给你，但现在，也无所谓了。这就是你的一生，不到三年的一生……抱歉。—季梓渊”
　　便笺看完了，平淡地把它叠在下面。信纸是白色的，上面还有洁白的百合，与信封是配套的。
　　亲爱的二号：
　　你好。
　　我想起来许多事，二号，这才是我们一开始互相称呼的方式……不知道你是否有看到这封信的机会，所以更多程度上是写给自己的。回忆起来的事并没有让我重获新生，只带来绝望，让人不禁流泪的绝望……一切的一切，就连情感，都是假的。珍视的，痛恨的，都是幻影……我要走了，我必须得走了，这里我未曾拥有过任何东西，只有出去，这是仅有的，属于我自己的选择……一想到你也会遭受这样的苦难，我就难过地几乎天法再写下去。我只能希望，你找到真相时，还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你并没有失去所有，我还记着你，你还有我的信....
　　祝你我都能拥有自己选择的未来。——一号
　　信上的字有些潦草，还有涂抹，水浸又蒸发的地方有些皱缩。说实活，这封信并不精美，比之前收到的信难看许多，但却那么真实……
　　“上面说我是人造人。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假的。”声音很轻，飘在风里，回散地消失在天际。
　　“有想过，只是不敢想…真的会是这样。”
　　清风吹过，带来雨后丝丝的凉意。
　　“小问题啦，我们是朋友吧，而目，而且……人造人也是人嘛，你看你这样子哪里不像人了……”越说越说不下去了，南星本就不会安慰人。
　　“沫即说我毕业了想去哪就去哪，但我知道的，我上封神榜就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不上封神榜，连一……一年都活不到……“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喷涌的哽咽，“你说，我被他们当成人来看吗？”
　　答亲再明显不过的问题问出来，就没有答案了。
　　突然，一瓶矿泉水砸到腿上。
　　“过来看到有自助售货机，帮你们买了两瓶水，“袁志从阳光下走出，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喝点水先走吧，你们全身都湿了，感冒了就不好了。”
　　南星站起身，同袁志站在一起，看向坐着的人影。
　　世界歌唱着，没有因为任何事而不放出阳光。
　　“……嗯，那走吧。”他拿起水，如此决定着。
　　风扬起了地上一张不起眼的便笺，而洁白的信还在手里，耀着雨后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