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很大，有时候面对面弄堂里的人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一面。
　　上海很小，金神父路与大统路相隔十几里路，在一个很小的钟表店，居然碰到了原本不应该碰到的人。
　　推开门，门上的铃声响起，里面的店员闻声看来，见是一对衣着富贵的青年男女，赶紧微笑着迎上来。
　　“两位下午好，是来看手表的么？我们店里有最新款的世界名表，二位可以随意挑选。”店员的热情度是足够的，不过上海的服务一直文明全国，所以这对青年男女倒也适应。
　　青年男子从手上退下手表递给店员，“最近走时不太准，看看是不是应该上上油。”
　　店员双手捧过，仔细看看手表，放在耳边听了一会，这才回答：“有可能发条有问题，等维修师傅打开看一下，最好是缺油了。二位先坐，我给师傅看一下。”
　　柜台尽头是一个维修工位，钟表店的格局一般都是如此。
　　当店员讲手表递给维修师傅，原本低头修表的师傅抬头接过来，顺便看了一眼年轻人，禁不住手一顿。
　　江家俊的眼神也突然一亮，瞬间醒悟，俯下身假装看柜台里的手表，“小敏，你看看这块表怎么样？三个月前我在其他地方见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
　　于慧敏低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嗯，是挺好看的，就是颜色……镀金的容易掉色。”
　　那店员将手表交给师傅，迅速走过来看表，“两位说这款啊？太太说得对，镀金的时间长了容易掉色，掉色以后就难看了。太太看这一款，不锈钢表壳，十年都不轻易变色，瑞士顶级机芯，造型也是最新潮流的。太太的皮肤白，这款手表正适合，一点都不突兀。”
　　他没有注意到，于慧敏的脸已经涨成了红色幕布，眼睛水汪汪的，全是惶急不安。
　　“咦，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拿出来试试，还有那一块也试试看。”江家俊假装没有看到于慧敏的窘态，手指点着柜台玻璃。
　　“先生眼光也厉害的，这款虽然不是最新款，却是经典。现在已经很少有卖了，全国估计也找不到五块。”店员拉开抽屉，从里面将那两块表拿出来放在柜台上。
　　里面修表的师傅突然打招呼，“这位先生能过来一下么？您的表发条有点问题，也许需要换新的。”
　　“哦，是吗？戴了好几年了，发条有问题也有可能的。小敏，你先戴戴看，我去一下马上过来。”
　　此刻于慧敏已经慢慢恢复正常，虽然脸还是滚烫，至少嘴巴能说话了，“好的。”
　　江家俊走到维修工位，看了看手表，“好像是发条有问题，现在能修么？”
　　“能，一会就好，十五块钱。”
　　“好的呀。师傅手艺不错，大的钟会修么？”
　　“会的，钟表不分家么。”
　　“哦哦哦，是你上门修还是我送过来？”
　　“上门也可以的，看您方不方便。送过来也可以，就送到这里。”
　　“行吧，明天我派人送来，师傅贵姓？”
　　“免贵姓张。”
　　“个么张师傅就说定了，明天我派人送来。”
　　“好的呀。先生先去给太太看手表，我这里十分钟就好了。”
　　江家俊答应一声，转头走了回去，看着于慧敏朝他举起的手臂，那块精巧的手表在她白皙的手腕上，闪闪发光。
　　“不错，手表戴在你手上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另一款呢？我看看。”
　　于慧敏的脸又红了，举起了另一只手。
　　“不得了，太太戴什么款式的表都是顶级漂亮的，这表真的是挑人的。”店员不断发出赞叹，不管是不是出于职业吹捧，江家俊认为他说的都是真话。
　　“都买了吧，这块呢夏天戴，颜色淡，看上去最是清爽。这块呢春秋戴，有历史沉淀感，稳重大方。”
　　店员大喜，“先生的眼光在上海滩找不到对手的。先生是留洋回来的吧？这眼界不是一点点高。太太真是好福气，有这么贴心的先生。”嘴巴上甜言蜜语，手脚却是极其麻利，把手表的包装盒子拿出来，等着于慧敏退下来收进去。
　　“这块就戴着吧，旧表给他们洗一洗，明天我派人来拿。”
　　听江家俊这么说，于慧敏将旧表交给他，换上了那款经典款。
　　“一共八千六百块，这是维修保障卡，每半年免费加油清洗一次，先生拿好了。”
　　江家俊从皮夹里面掏出钱来，脸上顿时一红。
　　店员一看，晓得先生钱没有带够，马上出言安慰，“一般人逛街啥宁会随手带噶许多钞票的？！先生要么留个地址，约个时间我送过去，要么我把东西存好，先生随便啥辰光有空了来取。”
　　江家俊没理他，推门出去朝阿三招招手。阿三奔过来后朝里面看看，被江家俊拉了一把，“去找福伯拿两万美金来，我在这里等你。”
　　“哦。”
　　阿三奔到马路对面，跟车里的阿五说道：“回去问福伯拿二万美金，马上送来。”
　　阿五也不说话，抬脚一脚油门，汽车一阵轰鸣，迅速消失在路的尽头。
　　店员一听客人付美金，更加殷勤，连忙将客人让到沙发上坐好，顺便泡了两杯茶。
　　此时店门又响，却是于慧清几个走进来。
　　“哟，买好了？还是经典款的，眼光不错。”于慧清一脸调笑，看着三妹的头都要垂到地上了，这才转头吩咐店员，“这款还有没有？给我拿一块。”
　　那店员朝江家俊看看，咽了一口唾沫，“没了，全上海估计也找不到几块了。”
　　“那就换一款看看，唉，命苦啊，没人送只能自己买。”
　　江家俊知道她是开玩笑的，“我回国也没带什么礼物，你们三姐妹都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算我送你们的礼物如何。”
　　于慧清一撇嘴，“这还差不多，二妹，你也来看看。”
　　于慧英看看自家丈夫，许文杰是个爽快人，倒不是很在意，“家俊的心意，收了吧。”
　　“哟，还是文杰会说话。二妹来看看，喜欢哪一款？”
　　两个女人低头看表，把店员喜得眉毛差点飞掉。要知道这么贵重的表，一个月都不见得卖掉一块，今天可好，可能卖掉四块。
　　在她们挑表的时候，张师傅已经换好了发条，江家俊放在耳边听了听，声音的确不一样了。
　　店员见状，连忙出声招呼，“维修费就不要付了，先生今天也破费了许多，以后还希望先生太太多来光顾，我们店半年就会进新货，保证先生太太喜欢的。”
　　于慧清和于慧英闻言惊愕抬头，看着羞得不行的三妹，忍不住大笑起来。许文杰也别过身去，捂着嘴，肩膀抽啊抽的。
　　江家俊脸皮厚，一本正经回答，“好的呀，以后我们家的表都来你们这里买。”
　　店员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但听江家俊这么说，连忙弯腰鞠躬，“哎呦，那就先谢谢先生了。”
　　江家俊伸手敲敲柜台，“别笑了。挑好没有？没有赶紧挑啊，有什么好笑的？”
　　于家姐妹好容易挑完手表，阿五也正好送来钞票。江家俊也大方，按照银行正牌兑换价格算，让店员又是开心到差点跳起来。
　　几人出去后，店员在里面接连转了几圈，压着嗓子对张师傅说，“老黄，今天赚大发了啊。”
　　张师傅微微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茬。江家二少爷啊，买你几块表就开心成这样？把店里的表都买去，他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低下头，目镜里密密麻麻的手表机芯映入眼帘。呵呵，真的是无巧不成书。虽然他已经化了妆，又戴了一支目镜，居然还是被江家俊一眼认出来。这嘴角的痦子，害死人。
　　不过还好认出来了，明天江家俊就会把电台送来。整整三个月，他无时无刻不想去江家把东西要回来，可江家周围那些鬼鬼祟祟让他只能望而却步。
　　电台啊，全上海红党仅有的一个电台，就这么一直留在外面，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现在上海红党几乎与中央断绝了联系，双方只能通过一些特别渠道联络，危险不说，速度也慢。
　　中央现在到哪里了？报纸上说到了陕北，也不晓得真的假的。反正报纸上的消息多半信不得，如果信了他们，红党估计早就灭亡了。
　　江家俊他们一直玩到夜幕降临，这才分手告别。
　　在车上，江家俊闭目养神，回想下午在表店的一幕幕，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老黄这家伙，化妆术堪忧啊。就这水平，怎么逃过特工总部那帮蠢货追杀的？唉，不是红党太厉害，是特么特务太愚蠢啊。
　　明天派谁去送箱子？还是阿三吧。轮船上的事情他也一清二楚，箱子还是他藏起来的，已经算是知情人了。
　　吃完饭，江家俊吩咐阿三明天把箱子送到表店去，“让阿大他们掩护你，不管有没有尾巴，必须做断尾处理。黄大哥就在表店里，千万不能把尾巴带过去。另外，这里有一万美金，你一并给他送去。还有啊，画个妆过去，回来的时候也要做断尾处理。其他人任何人问你，都不准吐露一个字。”
　　“是。少爷，他可是红党啊，您现在……”
　　“知道世家如何在乱世里面求生存么？多头下注啊。我们反正谁也不得罪，别人困难时候伸手帮帮忙，别人得势的时候就会反过来帮我们。于老爷当年怎么帮委员长的你忘了？我家老头当年怎么帮委员长的你忘了？将来谁敢说红党不能坐天下的？”
　　阿三眼珠子差点掉地上，“就红党？坐天下？不是说他们都被剿得剩下几千人了么？再说了，大少爷现在在前线和他们打仗呢，你这里帮了有啥用？到时候不还是仇人？”
　　“你懂个屁。战场上你死我活那叫各为其主，放下枪就能一笑泯恩仇。别废话了，以后这些事情不要问，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看着吧，二十年后，保不齐这个世界就是红党做主咯。”
　　阿三挠挠头，仔细看看少爷好像没有发癔症，他实在想不明白，就剩下那点人将来还能坐天下？委员长手下可是有一百多万的军队，居然打不过那几千人？
　　嗯，有空了让这小子去读读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