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震惊，我无法接受。
　　闻人湘轻功在水氏排名第二，又有云翊磊精心呵护和保护，怎么可能也死了？小十七那么可爱，那么天真烂漫，是什么人居然下得去手害死她？慕香夫人去世，这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不相信的事情，她的武功登峰造极，她每天都在精心计算和防患未然，她的手腕高超，她的身边高手如云，怎么可能死去？
　　我不相信，我不愿相信。
　　衣袖下的手握紧，我停下脚步，远远盯着人群中的她们三人，迟迟不愿意向前靠近。
　　直到我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慕香夫人的造型和面孔，好像是我小时候见她的样子：素衣披发，虽神情平淡但允许亲近。
　　这是什么情况？我回忆慕香夫人的不同时期的穿衣打扮风格，惊讶发现这居然是很久以前尚未走出过水氏的少女慕香夫人，那时候大家还没有尊称她为慕香夫人，而是水慕香。我并没有见过，当然也不可能见过，只是小时候从辈分高的女长老那边听说过。
　　再仔细看慕香夫人旁边的闻人湘，发现也不对，她的穿着打扮和平日里道骨仙风完全不同，而是乖巧甜美的风格。这就完全不符合我印象里的闻人湘，因为她生来性子淡泊，甚至冷淡。不过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的姨母，水婉儿。
　　我从来没见过我姨母，因为她在我母亲离开水氏前，就生病去世，只在小时候听族人说，闻人湘长得有一点像姨母，尤其骨架很像。但性格方面，闻人湘和姨母完全不同，姨母温婉可人、甜美乖巧，非常受族里的长辈喜欢。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一丝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还说不好。
　　我又看向小十七，果然，虽然外貌长得一样，但打扮风格和气质完全不同。小十七有时候会故意端着县主的架子，但难掩她的调皮捣蛋和古灵精怪。眼前这人，小小年纪却内核沉稳，两只眼睛满是睿智和思考，能感觉到她随时都在打量和思索眼前景和身边人。这样的人，在这个时期，我印象里有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慕香夫人的表妹水星移。
　　水星移当年就是小十七这个年纪，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天赋型的观察术，既能够通过观察人的行为和表情了解这个人，也可以敏感捕捉到相关信息从而推演事情的走向。慕香夫人不在水氏居住后，由水星移代为管理水氏的日常，并做好水氏对慕香夫人的后方支援工作。
　　给水星移起名的长老也是后知后觉这个名字取得巧妙：水星移出生那天，正好是北斗七星因季节变换而斗转星移、“斗柄”朝向发生了变化，因而给她取了个“星移”的名字，却没想到恰好贴合她善于洞察世间规律的天赋。
　　奇怪的地方出现了：小十七和水星移长得并不像。水星移一直住在水氏，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自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痴迷学习天文地理历史人文知识。在我离开水氏住到清州乐府时，她依然一如既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期间慕香夫人有事找她，也都是很勤劳的登门拜访。所以我对水星移的印象，仅限于她的年龄。
　　于是，综合眼前“水慕香”、“水婉儿”、“水星移”，我好像明白了：眼前的场景，可能是很多年前的慕香夫人所经历的事情，恰好我曾经听说过，而且目前的人物“扮演”也是根据我脑中的印象。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时期，我不是很清楚，但也稍微缓和我那以为亲人遭遇不测的冷如坠入冰窖的心。我打算静观其变。
　　抱着好奇的心思，我继续往前走。很快，有人注意到我的靠近，于是每走一步，我都在观察大家对我出现的反应。大家显然对我的出现毫不意外，这让我更加好奇，我此时的身份是什么？也就是说，我所扮演的，是谁的角色？
　　终于，我走到我熟悉的三人的面前，她们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都是温柔和熟悉。这让我的心非常触动，也牵起我对她们三人的思念。
　　我坐到“水星移”的身边，看向她，笑着对她说：“你也有这样凑热闹的时候。”
　　“水星移”低头笑了，她还没开口，一旁的“水婉儿”先一步抢答。
　　“你也不看今天谁来了？”
　　“水婉儿”说完，“水星移”脸上居然泛起红晕。
　　我恍然大悟，在对面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果然看到年轻版的余小鱼长老，也就是后来水星移的丈夫，于是忍不住调侃一句：“噢，原来游来了一条小鱼。”
　　总有人说单纯的女孩最幸福，还有人说专注事业的女人最快乐。有趣的是，水星移两者皆占：既有年少时就彼此一见钟情、成年后迅速成婚的伴侣，又有自己痴迷钟爱的观察推演术。所以在很多水氏姑娘们的心目中，水星移就是她们想努力成为的样子。
　　水慕香瞄了一眼我，不冷不淡来了句：“你还有心思调侃别人，马上你就要上去跟人比试了，你的水氏剑法，不会还没晋升一层吧？”
　　虽然我面前这位，是年轻时候的温柔一点的慕香夫人，但亲娘的阴影根深蒂固。我嘴角难以控制的抽了抽，习惯性的脑中计算斟酌，反问了一句：“快乐篝火助兴，也要这么认真？”
　　水慕香闻言，神情中闪过一丝我最熟悉的生气，这种血脉压制的威力让我又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这个时候的水慕香倒还懂得心软，她见我有点被她吓到，耐心跟我解释：“今日的比试，可是有关你的长老身份选拔，所有族人都在场，你的实力足够，那所有人都会肯定你，相反，你要是实力不够，那你只能接受嫁人生娃了。”
　　这样温柔和温暖的慕香夫人，只在我很小的时候才感受过，很是怀念。通过她的这番话，让我惊讶明白自己在当下场景中扮演的身份：水氏唯一的女性长老，水氏最出名的叛逆少女，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少女，更是把曾经只有十一层的水氏剑法，提升为十三层的寒潇剑法的水明白。嗯，水明白，跟我的水曦晗在读音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忍住，我低头笑了：说到叛逆少女，后来已是长老之首的水明白曾经悄悄跟我说，我跟她很像，都是有自己想法和探索欲的人儿。但为什么此时的我会是水明白呢？明明我也见过她本人，难道这就是“死亡”的“精妙”处？很奇怪，我想不明白。
　　水慕香看起来很习惯我这样奇奇怪怪的表现，所以她对我的傻笑和走神并没放在心上，而是把视线转回篝火方向，垂目深思，不知道她在想的是什么。
　　也没等我适应太久，就被喊上篝火前，由当时最精通寒潇剑法的水云走长老，来测试我的共十一层的水氏剑法。
　　我不确定此时我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但我的实战经验非常丰富，所以倒也不怕。接过水云走抛过来的长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谦虚等待水云走开启切磋。
　　水云走单手挥开他的长剑，剑气划过长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行云流水，走剑就在一瞬间。
　　他这一招剑起，忽然就把我对武功的兴奋劲开启，因为我想起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幼时刚学武的时候，最想挑战的人，不是慕香夫人，而是当时已经封剑的水云走。居然，我还有过这样的梦想，居然，我忘记最初的这个梦想！
　　所以，死亡就是这样的体验吗？圆现实中没有实现的梦想？额，那么有一点点自欺欺人，我如是想。
　　水云走称得上水氏武学中如同教科书一般的人物，他的一招一式，皆是完美传承上一代各个武功大成者。他的武功基本功扎实得无可挑剔，只用最普通的入门招式，就可以发挥出令人称叹的威力。所以，在水氏痴迷武功的娃娃们心目中，能拜水云走为师，或是能得到他的训练，简直就是正统传承，武功纯正纯正的。
　　但也正是由于名声过大，容易因顾此失彼而引起诸多麻烦，于是水云走早早封剑，退出武界，也不再教学，把武功只当作自己陶冶情操的爱好。不巧，我错过水云走的最后一波授课机会，即使我是水氏族长的闺女，也无法走后门，所以很是遗憾。万万没想到今日，居然可以圆小时候的梦想，我很是激动，掩饰不住快乐笑意。
　　考虑到大多数族人习练水氏剑法至第六层，所以水云走也是以第六层开局，浅试我的功底是否扎实。水氏剑法的前六层，以实用为主，目的就是在对决中取胜，所以没有花招，招招为了制服，剑剑所指命门要害。
　　篝火之上，火焰腾飞，四周层层观众，却寂静无声。篝火舞动的火苗，映在我们两人的长剑上，柔光闪烁着隐隐寒光。
　　水云走先一步动了，脚下一错，身形微侧，剑尖如飞蛇吐信，直刺我的肩头。这一剑快、准、狠，走的是简单直接的路数，没有丝毫多余的花招，足见其扎实的功底。看得我暗道一声：漂亮！
　　我的眼中微微一凝，侧身避让的同时，手中剑横扫而出，以剑背击向水云走的剑刃，用力道将对手的剑势化解。
　　两剑相交，“铛”地一声脆响，水云走的剑势被迫中断，但他毫不迟疑，顺势一转，脚步急促踏地，身形再度逼近，长剑以一个除非基本功足够极致、否则无法达到的刁钻角度，从下而上撩向我的腹部。这一招如果换做其他人，肯定避无可避，我能避开，但也被迫后退。一个反手剑花，剑锋在前护住身形。
　　我的表现明显让水云走眼前一亮，这让原本抱着工作营业态度的他，嗅到一丝乐趣。
　　最有趣的是“水婉儿”，她没忍住，小声喊了一个“好”字。这让我忍不住嘴角一勾。
　　水云走眼睛一转，内力推剑走，攻势如潮，步步紧逼。他的剑法看似简单却变化多端，时而直刺，时而横劈，攻防转换之间毫无破绽。看水云走展示基本功，就会非常惊叹，同样的基本招式，他就是能够做出让人惊叹的角度、幅度和速度。他步伐稳健，每一剑的出手都精准无比，他在用剑气做神笔画线为牢，想把我控制在狭窄的空间内。
　　我只守不攻，冷静沉着的解读他的意图和策略，同时，长剑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稳健的剑花，将逼近的剑气逐一化解。
　　虽然我还很淡定，但是在场的族人观众们一个个倒抽气，也是，在他们的眼里，我似乎是岌岌可危，但又拼死存活。场外的气氛居然比场内的更紧张和凝固。
　　水云走的双眼逐渐绽放兴奋，他开始上技巧，这让我差点没忍住露出笑意。
　　只见水云走的剑势如流星赶月，速度快，杀伤范围广而多变。我脚下一错，身形轻盈闪避，同时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剑气，割破水云走的剑气星幕。水云走左手轻弹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剑光闪烁，直击我的剑柄。我脚下施展轻功，身形如同一片落叶般飘然后退，却触地反弹，正面迎上水云走的剑，两剑交锋，铮然作响。
　　水云走一个剑花，开启新回合。他剑法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时而快如闪电，时而缓如溪流，变化万千。我以快打快，剑势如风，剑光如电，攻势凌厉无比。我们两人你来我往，剑光交错，剑气纵横。一时之间，不知是篝火的光芒更亮，还是我们两人的剑气更耀眼。
　　几番交手下来，我悄悄露出一个破绽，水云走反应迅速，身体突然前倾，长剑如同疾风般向我刺出，这一剑快若闪电，直取我的胸口。
　　我很满意自己的这招“请君入瓮”，一直等到他的剑尖即将刺入我胸口那刻，使出寒潇剑法，也就是现在的水氏剑法第十一层：剑法媲美流水，水雾迷蒙，涓涓细流，波涛汹涌。我以极近的距离，剑路如流水，看似细腻轻柔，实则如巨蟒追逐缠身，死死缠住和困住水云走。
　　局势变化就在这转眼间。水云走纵是把水氏剑法烂熟于心、把运用烂熟于身体，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我居然能把以柔克刚的水加上巨蟒的力量。结果就是成功被我困住片刻，在挣脱开的时候，他的衣袖被我划开一道缺口。水云走不怒反而很高兴，他不做停留，连环三剑迅速递出，剑尖带起阵阵劲风，剑法中蕴含的凌厉劲道像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巨浪。这是水氏第十一层，也是他最拿手的剑法。
　　我一直很想见识最地道的十一层剑法，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故作平静。我顺着剑势后退，大海的威力无穷，巨浪的势头怎可迎头而上？但咱们可以踏浪而行，踩着巨浪，去往日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于是，寒潇剑法第十一层剑法对决水氏第十一层剑法，同一套剑法，却因用剑之人的性格、功底与经验不同而展现出不同的剑气和剑势。水云走的稳重、扎实、力量浑厚，我的灵巧、诡变、凶狠。
　　高手过招，尤其不涉及生死时，最有趣的地方，是被彼此激发新的领悟和尝试新的可能。
　　只见水云走眼神一凛，忽然变招，长剑反手横挥，开启新的走剑模式。他剑开新路，同时身体旋转，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如箭矢般直扑向前，剑锋直指我的咽喉。这一剑速度极快，仿佛将之前的所有力量全部凝聚在此刻，蕴含着不容闪避的杀气。
　　当然，我知道他并不会真的下杀手，此杀气非彼杀气，是一种无比认真和尊重对手的态度。
　　我很欣赏他当机立断的变通，于是携长剑急速后撤，在最后关头侧身避过，同时也是一道横剑封住水云走的进攻路线。两剑相交的瞬间，我们彼此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回弹，双手不由得一震，几乎握不住剑柄。但我俩的下盘都非常稳，我们从容不迫的稳住身形，借这股力道弹开，稳稳落地。
　　我和水云走拉开距离，看着彼此。经过一番急速和烧脑的比试，两人的体力都消耗不少，神经也都紧绷得特别敏感，虽然呼吸尚且平稳，但额上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俩的眼神明亮而锐利，彼此都没有半分松懈。
　　场上的气氛让人捉摸不透，场下的气氛紧张凝固得仿佛可以结冰。
　　这时，水云走突然收剑而立，缓缓道：“明白侄女，剑法很好，我相信水氏剑法在你的手中，定会更进一层。”
　　全场陷入安静、沉静，有惊呼声，有惊讶声，有惊叹声，直到“水婉儿”忽然拍手鼓掌，喊了一声：“水明白真厉害”，这才打破全场的凝滞气氛，大家纷纷鼓掌，祝贺我这位“水明白”顺利通过长老测试。
　　我笑了，想了想，对水云走说：“终于有机会向您请教，我很开心。”
　　水云走朝我走近一步，对我说了一番让我有些惊讶和触动的话：“你以为你是在跟我切磋？不，你是在跟你自己切磋。”
　　我皱起眉头看着水云走，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也不说出是什么样的异样。
　　水云走也笑了，对我说：“你不需要跟我比试，当你日复一日训练、巩固基础的时候，你已经成为了我，之后你进一步的修炼和思考，让你成为了你自己。”
　　见我还皱着眉头看着他，他又轻声对我说：“你会理解的，因为，这就是你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