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走出弄堂，中午的阳光愈盛，可他脑海里却浮现起这么一个景象——黑暗的夜色中，浓(艳)的舞女和清丽的女生相背而立，皓腕上的银镯仿佛手铐般将她们紧紧箍在一起，两人都试图挣扎，却又哀于宿命般倦怠地闭上眼睛。
　　“沈兄，你说的那位苏小姐，我打听清楚了，是叫苏绮菱没错，比露莎小姐大一岁，在燕德女大上大三。不过很奇怪哦，我们这圈子里不是都在传她当了舞女吗，可人家在学校是很清苦文静的学生，问起她同学来，都说不可能有这事，定是苏家人怕她回去分财产，存心毁谤她。”
　　若是再碰上面，一定得劝住她。沈睿胡乱想着，心里也知道绝无可能。再见面倒是容易，去弄堂口等着就行了，可要怎么劝呢？而且以什么身份劝，多管闲事的阔少、同病相怜的失宠嫡子、还是妹妹的准未婚夫？想想都觉得过分。
　　沈睿下了汽车，说自己想散散步，让车夫先回去。许是心里想着事，理智有些乱了，他居然从商业街拐进小路，在陌生的弄堂里闲逛，也不怕迷路。
　　弄堂和洋场的消闲方式自然天差地别，几个车夫凑在街角打牌，斜对面是两个小摊，一个卖茶叶蛋和卤花生，另一个卖臭豆腐干。一群挑夫忙完了活计，买了卤花生下酒，围着小木桌聊得热闹，相比之下，旁边的小摊则显得很冷清，只站着一个红旗袍的女人。
　　昏黄的街灯下，女人的旗袍变成了暗红色，宛若开始凋谢的玫瑰。她浓妆的身影和这朴素的街景很不调和，可她一点也不觉得，慢条斯理地在豆腐干上抹着辣椒酱。
　　“姑娘。”沈睿喊了一声。
　　女人完全没意识到他是在叫自己，转身离开小摊，面对着墙，染着蔻丹的手拿着串豆腐干的麦秆，慢慢吃了起来。
　　“苏姑娘。”沈睿继续喊道。
　　她身形微微一颤，手臂也抖了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继续事不关己地吃着豆干。
　　“苏绮菱、”
　　“我现在不是……”
　　“那什么时候是呢？”
　　“……有阳光的时候。”
　　她说完，只当身后无人，继续吃着手中的臭豆干。夜风拂过，浓烈的香粉味与刺鼻的熏臭味融在一起，让人闻而却步，可又有种奇异的凄惨之感。沈睿寂然站在她身后，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映到斑驳的墙面上，和她挨得很近，像是一出悲凉的皮影戏，他在那默默守护着她。
　　但现实中，两人隔着山海般的距离，即便他真心想相劝，在她看来，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阔少，一声多情的叹息。
　　然而，苏绮菱到底有些心不定，或许是因为在寒冬里冻久了，忽然感受到一缕微温，反而牵起了怅惘的疼痛。走神间，辣酱呛在喉咙里，她俯下身咳嗽起来。
　　“辣着了吧？我都说这次辣酱调重了。”不远处的小贩大概觉得好奇，一直看着这边的情形，见她咳嗽，竟用自己的茶壶倒了碗水给她送过来。
　　按常理来说，这些吃苦耐劳的贫穷.百姓，对于卖笑卖(身)的女子是极尽鄙夷的，但沈睿看小贩的神情，倒是没有瞧不起，反而皱着眉头，露出颇为无奈的神色，咕哝道：“迟早会被撞见的啊……”
　　沈睿吃了一惊，难道这小贩也知道她平日里扮着“双面妆”？
　　苏绮菱没应声，端起碗喝了几口水，轻吟着说了声谢谢，而后将剩下的水淋湿手绢，把脸狠狠地拭了一遍。那浓(艳)冶丽的妆容，自然褪尽。
　　她这才抬起头望向沈睿，分明是第一次，可那双清冷幽静的秀眸，却深深映在他眼中——他在梦里见过她。
　　而且，比梦里还要更美一些，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心也跳得快多了。
　　那天在苏公馆，苏绮菱根本目不斜视，所以她对沈睿的印象，只限于在程家听到的温和声音，一个怜贫惜弱、又自主上进的善良阔少。因此她的姿态和语气，同她洗褪浓妆的脸庞一样，归于清丽隽逸、浅香馨宁。
　　“沈先生是程大哥在报馆的同事，应不会是、引起了做记者的好奇心吧？”她轻浅微凉的声音，似溪流般淌过他耳畔，并未有责怪的意思，但那幽冷的神情，却又似在提醒他不要趟这趟浑水。
　　“当然不是，我是觉得、”沈睿对女子本就不善辞令，更何况这苏绮菱唤起了他的怜惜之意，此时愈觉语顿。
　　“那烦请你，别管闲事了。”苏绮菱轻叹了口气，清冷的声音漾着歉意：“因为……即便再怎么用心管，闲事终究还是闲事。”
　　三言两语，道尽距离，我们之间断不会有交集。
　　她话已至此，沈睿觉得自己若再跟上去未免太不知趣，只在那昏黄的街灯下伫立着，目送她走进弄堂深处，直到那玫瑰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那瞬间，她似乎回望了一眼，夜风拂起的旗袍角，宛若蝴蝶的残翼。他怅然望着，恋梦般的幽痛——
　　“那位姑娘，在这世上是不是再没亲人了？她这样、真是可惜……”小贩见沈睿还在恍神，摇头感叹道。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沈睿问道，他很想知道些她的故事。
　　“去年寒冬，天暗沉沉地飘着雪，我正准备收摊，见一个女孩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头上插着白花、身上沾着纸灰，应是刚送完葬回来，就那么孤身一人。我见她冻得脸色苍白，就给她拿了串豆干，抹了辣酱，让她暖一暖。那之后，她只要看到我就会光顾，不论是蓝衣黑裙的素净学生，还是殷红旗袍的娇(艳)舞女。”
　　“其实，她并不喜欢吃这个，不过是感念人世间的一份温情吧。”小贩将故事收了尾，似乎也断定沈睿只是个一时兴起的看客，绝不可能去淤泥中英雄救美。或许愣谁都这么觉得吧，失足佳人邂逅真情公子，从来都是戏台和传说里的浪漫幻想，现实中的恶意，只怕会让这样的痴情人成为众矢之的的笑柄。
　　沈睿出了弄堂，在商业街漫无目的地乱逛，他需要喧闹声压下心底的怅痛与空茫，别说救不了她，他连自己也救不了。当初看着母亲在家中受尽冷眼，他一心想着长大后自立，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带母亲离开那(淫)逸堕落的府邸。然而，现在还不是屈从了，和父亲据理力争，也只勉强同意自己暂时在报馆里做份兼差，终身大事的婚姻，自己更像一个局外人……
　　他郁结的思绪越绕越深，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旁边的汽车已经按了无数声喇叭。
　　“沈兄，怎么了？难不成害了相思病，对露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江家二少打开车门，笑着示意沈睿坐到苏雅薇身边：“你看，位子特意给你留着。”
　　原来他们一群人约着去看电影，打电话到沈公馆没找到他，结果竟在街上碰见，便笑着打趣他和苏雅薇两人心有灵犀。沈睿除了勉强挤出点微笑之外，也无甚可说。新派女子是不讲究害羞的，何况是苏公馆的摩登小姐们，因此苏雅薇依旧笑容灿灿，倒觉得沈睿缄默得有些欠大方，遂将话题岔开，继续和大家聊着电影。
　　但女人的直觉一向敏锐，不到两分钟，苏雅薇就意识到了沈睿的不对劲——他的身上，沾着香粉味！
　　现在时髦些的太太小姐们都改用了香水，用香粉的，应是比较旧式的女子吧，以沈睿的性格，他确实会更喜欢旧式的温婉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