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有骨气，简直是傲骨铮铮了，就是把自己给送进了泥潭。”江家二少的语气也不知是敬佩还是嘲讽：“你们以为那女人是苏伯父在风月场中的旧相识？那是他们苏家的嫡出大小姐、”
　　江家二少卖关子似的住了口，准备欣赏完大家惊愕的表情后再继续。其实这江家二少和孙家四少已算是莉拉和贝拉的准未婚夫，只是还没有对外公开，因而才会和沈睿一同被邀请赴宴。但两人是纨绔子弟，自小看惯了风月场上的倚红偎翠，妻妾中的你争我斗，而且他们母亲和苏太太一样，都是争宠的获胜者，因此并不觉得苏老板的行为应该批判，只是将这件事当做一件有趣的谈资。
　　“她母亲只养了她一个女儿，而且性格懦弱，自是斗不过妾室，后来受不了现在这位苏伯母三天两头地闹事，便同意了离婚。离婚后她们母女住在旧宅里，母亲一直病着，估计花了不少钱，但女儿也从没向父亲开过口，今晚恐怕还是第一次来新公馆，居然还是来还钱。”
　　“纯粹是来恶心他们的吧，气倒是把他们气得够呛，可是、这也太不值了！”
　　“也许她觉得自己这样，苏伯父会感到歉疚吧，可苏伯父儿女满堂、其乐融融，哪会在意她怎么样……”
　　沈睿听他们聊了一路，心里堵堵的，是该庆幸自己是男儿身，还是庆幸母亲逆来顺受、过度从夫，在家中淡成一抹被无视的影子，才保住了正室之位？自己若是和那位女子相同的处境，又会如何？
　　因为触景生情，沈睿夜里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那女子穿着殷红色旗袍，孤零零地伫立在苏公馆门口，将手中的信封向大门里抛去，钞票像下雪般纷纷扬扬地飘舞，落到地上时，却变成了惨白的纸铜钱。
　　“呵，还真是奇怪。”沈睿诧异地揉着太阳穴，感叹自己的梦境，或许自己潜藏着的报复心理，比那位苏小姐还要强烈。
　　才用过早饭，就接到了苏雅薇的电话，她语气婉妙中带着几丝忐忑和委屈，应是在试探他对昨晚的舞女事件是否介意。
　　沈睿顺着她的话安慰了几句，态度并不怎么体贴入微，依旧是一贯的温和沉静。好在他本身性格如此，从未对女士们献过殷勤，对此苏雅薇也很知道，听他情绪如常，便放下心来。
　　“上一辈的恩怨，我们做子女的再怎么苦恼也是无用、”
　　“是啊，所以你就别多想了。”沈睿顺势将谈话告一段落，看了看手表道：“昨天报馆一位前辈病了，稿子得由我接手，我这会要去他家拿资料，改天再见吧。”
　　“你在报馆不是只做个兼差吗，怎么感觉比在商行还要用功？”苏雅薇和多数富家子弟一样，对自谋职业显得不屑，觉得与其费时费力地做无用的“抱负”，还不如多在父亲的商行处理事务，免得被庶子们夺权。
　　“因为是我的爱好。先这样吧，下次再聊。”沈睿赶紧截断话锋，这种劝谏式的聊天他被迫聊过多次，已经不想再听。
　　沈睿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在弄堂的角落找到在报馆问来的住址。他之前也听说过，这位前辈家境贫寒，和寡母弟妹们租住在小弄堂的两间窄房里，但一家人都非常努力上进，前辈当初上大学时半工半读，弟弟妹妹们也以他为榜样，十分刻苦。因此尽管平时交情不多，但沈睿对他是很佩服的。
　　“先生找哪位？”一个中年妇人打开薄木门，见到沈睿这么个西装革履的阔公子，不由有些局促。
　　“阿姨您好，我姓沈，是程兄在报馆的同事，听说他病了，过来探望。”沈睿礼貌地递上果篮。
　　“请进请进。”妇人没想到富家少爷能如此客气，一点也不介意家里寒酸，连忙将他让进屋，喊桌前几个儿女来打招呼。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站起来喊“沈大哥”，唯一个年长些的女生依旧坐着，侧身点了个头，似旧时年轻男女偶然碰面时，微微避嫌一般。
　　沈睿的社交圈里全是新潮时髦的小姐，哪有这样素质娟娟的女生，不禁多朝她看了几眼。因为侧对着，看不见容貌，但那清丽的身影，已不失为一道怡人的风景。
　　女生很清瘦，因而乌发微有些失了光泽，但云柔纤细，仍十分有古典美，分别在耳边盘成两个圆髻，中间一束直垂下来，长长得过了腰际。衣裳是蓝衣黑裙的学生装，但肋下垂着一条月白手绢，宛若湛蓝湖水中亭亭绽放的水莲花。
　　“快升学考了，他们大哥工作忙，遂请了这位苏姑娘来教课。”妇人见沈睿目光所望，笑着解释道：“这姑娘实在好，体谅我们的难处，不仅学费收得少，还一并教弟弟妹妹们、”
　　“阿姨别这么说，这是很平常的事。”女生温言打断妇人的话，继续翻书教孩子们做题。
　　房内光线昏暗，他们的书桌摆在窗下，尽量多靠近阳光。于是，翻书的瞬间，阳光照着女生纤瘦的手腕，沈睿眉毛一跳，她腕间戴着一只古银手镯，莲花台的小吊坠轻轻摇晃——
　　妇人称她苏姑娘……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沈睿虽然即刻否定了这想法，但视线还是朝女生的指尖看去，淡粉色的指甲，微有些气血不足，她的仪态和举止，都像清寒而坚持的好学生，若是因她而连想到舞女，简直是一种亵渎。
　　不过沈睿就是再感兴趣也不能久看，他进里面房间问候同事，又和他谈论采访和写稿的事，待商议妥当，已经是中午了。小弄堂的房屋简陋，隔音非常差，他在房间里已经听见女生教完课走了，妇人留她吃饭，她礼貌地婉拒，说自己还要赶着去另一个学生家里。
　　对于沈睿这位阔公子，妇人当然不好留他吃饭，故一边再三道谢，一边表示不能留饭的歉意。沈睿让她不用介意，又亲切地问那三位兄妹在学校的年级和功课，想趁着节礼给他们留点钱买文具。
　　他走到桌边，见桌面翻开的书页上笔迹很清秀，凭直觉应该是那位苏姑娘给他们的旧书。于是微笑着拿了起来：“这两年中学的书本又重新编了吧，知识比我们那时更丰富了。”
　　苏绮菱。他看清了书口上隽秀的签名。
　　苏公馆的小姐们都是以花为名，苏雅薇、苏悦蓉、苏仪萱……难道她真的、沈睿一颗心直往下沉。他和这姑娘不过匆匆见两次面（严格的说，甚至不能称之为见面，因为他连她的容貌都没看清）加起来还不到五分钟，却莫名受了这么个“打击”，而且自己的心情，不止是惊异，分明是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