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书畅讲起邻居家的惨案时，描述得绘声绘色，神色也是五味杂陈。
　　这整个惨案的经过概括起来也很简单。
　　其实就是邻居夫妻对孩子有很大的期望与执念，一直都对两个孩子严格要求，甚至到了一种尖酸刻薄的地步。
　　这次，因为大儿子半期考失利，他们就逼着他连续几周点灯熬油，刻苦攻读。终于，孩子的身体不堪重负，在深夜父母熟睡之际，猝死在了案桌旁。
　　而见证了哥哥的死，小儿子积压已久的情绪也随之爆发，遂当众跳楼自杀，由于坠落在了一辆轿车的车顶，所以并没有当场死亡，不过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颜沁染听得很明白，邻居夫妻俩不停地给孩子打鸡血，敦促孩子参与竞争，不断拼搏奋斗。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鸡娃家庭。
　　其实，鸡娃家庭即便是在南方城市也很常见。不过，她所接触到的家庭顶多把孩子“鸡”出心理问题，真把孩子“鸡”到死路的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种鸡娃现象与社会阶层没有实质联系，高知精英在鸡娃，贫苦山村也在鸡娃。其本质是家长和孩子对于社会激烈竞争与高度内卷的应激反应。应该来说，鸡娃家长与鸡娃，是当今时代之下必然会出现的人群。
　　“小姨夫，这种家庭是太极端了。只要你不给小南那么大压力，应该问题也不大，没必要太担心啦。”颜沁染安慰道。
　　“呼！你不知道，现在哪个小学生和初中生不是做作业做到凌晨啊？”欧书畅看女儿每天做作业都做到那么晚，即便边哭边做也要做完作业的窘况，他自己看的也很心疼。
　　“不会吧？现在教育局不是在给学生减负吗？政策都下达落实了。”
　　“你听他们说！这是不中考了还是不高考了？”小姨夫摇了摇头，非常的无奈，“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每个地方都这样。”
　　这个说法颜沁染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她原本生活的南方城市——乡南市，刚开始可以说是把中央的“教育减负”政策落实得不折不扣，不让额外补课，大力打击补习机构，回家不留作业。
　　但“减负”一经落实，市属的中小学很快就出现了问题。
　　在几年来的小学教育质检中，乡南市的各个小学都考得非常糟糕。中学的情况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近几年南方省市的中考基本都是全省联考，乡南市的中考水平可以说是全省垫底，连排名倒二的乡田市都甩了它有十条大街，市教育局还因此受到了批评。
　　在那之后，市教委也不得不屈服了，他们暗地里都对课外补习的情况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上奉行着“只要不被举报，就坚决不管”的原则。
　　实行着名义上的“减负”。
　　当然，其中的苦累心酸，颜沁染并没有太多体会。
　　一是，她的成绩本就不差，稍微刷点题也一样能考的不错。
　　二是，她也没必要非接受应试教育不可，如果不是为了调查姐姐的死因，她现在就在乡南二中挂个牌子，然后直接就在外面的补习机构学托福雅思，准备出国了。
　　“小姨夫就想着，河芸省的竞争压力太大了，而且你表妹她也不是个读书的料，我打算让她走体育生这条路。”欧书畅沉下眸子，有些不自然地勾搭起手指，“但……你也知道，练体育这路会比较的……费钱。”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颜沁染不傻，她听得出来，其实小姨夫就是像借机去南方投奔她们一家。
　　她并不抵触这个结论，毕竟她家能有今天的家底，也全是沾了自己叔叔的光。
　　就颜沁染本身而言，欧向南的身体里毕竟留着表亲的血脉，她肯定不会撒手不管。而她的父亲估计也不会，毕竟小姨夫都答应照顾她这三年在衡明的生活了，就算是还人情，父亲应该也不会不同意。
　　当今，在衡明模式的熏陶下，全国上下的考试内卷都很严重，南北皆是如此，但总的来说，南方的情况相对比北方大部分的省市要好上许多。
　　至少肯定要比身处衡明模式“台风眼”的河芸省要好。
　　河芸省可是高考大省，几乎每年都有余百万的考生参加高考，但省内的重点高校却屈指可数，而其它省份的重点高校也从不会因为河芸省人数占多而过多给予录取名额。
　　这也就导致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甚至是千军万马过“兰州拉面”的盛况。
　　衡明模式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在河芸省生根发芽的。并且，自08年在高考上大斩重本上线率龙头之后，衡明中学很快就栖身名校位列，引得全省乃至全国的初高中参观和效法，衡明模式正式走向了全国。
　　于是，一场空前的内卷风暴搅动了整个教育格局。
　　人们会发现一个神奇的事情，在地区同卷的情况下，在南方考到600分出头就能上的双一流高校，在河芸省要考到650分以上才能进那个高校最差的专业。
　　一个考生能否考入一个好的大学，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和成绩达到了某个指标，而是他用分数锻造的子弹，能够“杀死”省内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学子，“杀”得越多，考入重点大学的概率就越高。
　　这样的竞争模式是公平的，毕竟地区的教育资源并不均等，南北不能同日而语，但这样的竞争无疑也是畸形和病态的，它会带来整个教育领域的变质和腐朽。
　　“小姨夫，钱的事我做不了主，您可以和我爸爸聊。”颜沁染喝干了杯中的咖啡，接着说：“不过，乡南市的政策是说，要在那居住满三年才能报名高考，所以您得早做打算了。”
　　“是，我知道。”
　　“别担心，小南的成绩不差，乡南市的环境会相对宽松一点，她很快就能适应的。”
　　颜沁染今天刚住进这里，表妹欧向南就有向她请教过题目，她也悄悄看了一眼表妹的卷子和成绩单。
　　可以这么说，卷子的难度不低，中档题偏多，也不乏一些角度刁钻的难题、怪题。但即便如此，欧向南依然能够稳稳的将每科的成绩保持在93～94分左右，很少有8字头的分数出现，即便出现了，也没低于过85分，应该来说是很了不起的。
　　不过据小姨夫透露，就表妹的这成绩连班级中等都算不上，她是班里雷打不动的倒十名，小姨夫还因此经常被谈话。
　　颜沁染很费解，但她敢保证，去了乡南市绝不存在这种情况，以欧向南这成绩，在那的小学起码是个学霸级的人物。
　　想来，颜沁染还真是自愧不如，她在欧向南这年纪的时候在干嘛？
　　她曾因为看了一本时装杂志，于是就在上学时偷偷摸摸地用垃圾袋和空饮料瓶做了一整天的裙子，还特别不知羞耻地在同学面前穿起了那件破破烂烂的手工连衣裙。
　　她也曾因为不知道“出轨”是什么意思，于是被同学骗着在上课时间看完了整部《北欧神话》，之后她就迷上了神话体系，从《圣经》的《希伯来书》和《雅各书》，再到让她吓得睡不着觉，第二天直接旷课昏睡的《印斯茅斯之影》、《敦威治恐怖事件》、《疯狂山脉》和《墙中之鼠》。
　　这些都是她在小学时代的所作所为。
　　甚至于后来让她对心理学颇感兴趣的《祖国》（罗伯特•哈里斯），以及课程用书《犯罪心理学》，这些都是颜沁染在上课时偷偷读完的。
　　她其实压根就没听过几节课，大部分的课程内容都是课后自学的。如果当时乡南市的小学题都按衡明这标准出，她的日子怕是就没那么好过了。
　　“小染，你也知道，小姨夫没什么本事，小南她其实也不爱读书，但是我们为人父母的，都不想放弃，谁忍心自家孩子进厂子拧螺丝，顶着烈日寒冬去扫大街、送外卖呢？是个父母多少都会催孩子读书，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读书。没想到，小南走了个极端，开始自己逼自己了……”
　　欧书畅悄悄收走了已经喝完的咖啡杯，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敲击杯底，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我也知道，小南很努力了，你也看到了，她桌上有很多的练习题，其实基本都不是我给她的，是她用零花钱自己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铺里买的。可不管怎么做，她就是拼不过那些孩子，几乎每次考完试老师就要打一通电话给我反映，小南又自尊心很强，每次失败之后就又会更逼迫自己去努力。”
　　欧书畅回忆起来，有一次小南做作业做到很晚，他看孩子辛苦就出去到便利店买了几个三明治，准备给孩子当夜宵吃，结果他就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回到家就发现女儿昏死在了桌边，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那天赶紧抱小南去了医院，一检查竟然发现是脑膜炎。好在是及时治疗，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不确定这病跟压力大和熬夜用脑是否有一定关联，但反正他是真的吓坏了，成绩不好也就不好了，那些东西哪有自家孩子的身体重要？
　　他可不想邻居家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毕竟，他就只剩下女儿了。
　　“自那次之后，我就和她班主任聊过，希望班主任能对小南管得松一点。可即**有科任老师都放松要求了，小南依旧还是不停地在学习、在做题，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会做到很晚。”
　　欧书畅也是没办法了，跟颜沁染说这番话，也是想这个身为“准大学生”的外甥女，能劝劝自家孩子。
　　“后来一次，她炎症发作，头疼得不行，还在发着高烧，我让她停下别做了，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她不能停下，她必须努力。小学基础打不扎实，初中就读不下去，读不下去就会被中考分流分去技校，将来就是个技工。即便勉强上了高中，也一定不是好高中，而且初中学不好，高中也跟不上，根本竞争不过别人，等高考过后，一样也只能读专科。”
　　颜沁染听罢，错愕地说不出话来。但据小姨夫所说，这已经不是表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了。
　　这多半和家长的交谈以及老师们的言行有很大的关系。他们说的是事实，但对于孩子而言，这样的现实太过于沉重了。
　　当年颜沁染这么大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么远的事情？
　　相较于邻居家的两个孩子，欧向南显然又陷入了另一个怪圈。前者的愤怒源自于鸡娃家长，后者的焦虑则源自于对自己的不自信和过剩的自尊心。
　　“小姨夫是真的怕啊，是真的怕有一天你表妹跟我说，「我累了」、「别救我」这样的话，然后就……就跟邻居家那俩孩儿一样啊……”
　　眼前人的身高虽未到七尺，但好歹是男儿身，能说着说着就如鲠在喉、潸然泪下，可见他的心理也并不坚韧。
　　“小姨夫，没关系的，您能信得过我，把这些告诉我，我想我也能多少帮点忙，我会找个时间和小南好好聊聊的。”颜沁染笑着安慰道。
　　“诶，好，好！小姨夫今天话多了，就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啊。”
　　紧接着，欧书畅道了声谢，端着咖啡杯退出了房间。
　　听着门板处，门锁被扣上的“咔哒”声响起，颜沁染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姐姐的遗书，摊开之后便瞥见了上头那工整的绝笔。
　　“压力大……自杀？”
　　姐姐，你真的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抛下我和老爸老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