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大概奔驰了二十分钟，草原上的草渐渐稀疏了起来，沙地随之多了起来，不一会儿，眼前已经是一片浩瀚的沙漠了。
　　红孩儿和黑斯格在一块平坦厚实的沙地上停了下来。
　　巴雅尔下了马，麻利地卸下马上的帐篷，准备安扎。虽然只有十多岁，可是他搭帐篷的动作却十分娴熟。
　　“巴雅尔，我来搭吧，你去休息。”庄周说道。
　　“很快就好了。”巴雅尔一边说，一边甩着撑开帐篷，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忙活着手上的活儿，嘴里不住地吩咐着，俨然一副大人的样子，“晚上风大，庄叔叔，你把钉子敲深一点，免得帐篷晃动得厉害。”
　　庄周笑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阵感动，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在此刻寂寥旷远的沙漠里努力尽心地替他搭着帐篷。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接近沙漠尽头了，长河落日圆，黄沙更显示出落日的瑰丽来。
　　不一会儿，帐篷就搭好了。
　　“耶！”巴雅尔欢呼了一声，率性地坐在了地上。
　　庄周从马背上拿了一袋木柴出来，这种老木柴晒过之后，燃烧得很快，又很扛烧，架好的木柴就着沙漠上的夜风，火舌晃动起来，成了暮色深重的大地上，一点耀眼的精灵。
　　庄周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冷掉的羊肉，还有一壶巴雅尔姑妈自己家的蒙古酒，这种酒是一种奶制酒，度数也不低，喝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庄周用筷子插起羊肉，放在火上烤温热，一边烤一边喝了一口酒。
　　“我也要喝。”巴雅尔说道。
　　“不行，你还没成年，喝什么酒。”
　　“我阿爸说了，夜晚特别冷的时候，喝一口酒是没事的。”巴雅尔说完，脖子缩了一下，打了一个寒战。沙漠里，温差非常大，巴雅尔穿得单薄，此刻怕是冻着了。
　　“你阿爸归阿爸，在我这里不行。拿着。”庄周把手里的羊肉递给了巴雅尔，此刻羊肉已经烤热了，飘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快吃吧。”庄周温和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去帐篷里拿羽绒外套。
　　巴雅尔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庄周把外套披在了孩子身上，席地坐了下来，一边看着巴雅尔，一边又喝了一口酒。
　　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声音清脆又质朴。庄周漫无边际地看向了无尽的远方。只见一个黑影倏忽而过。
　　庄周一个激灵，眨了眨眼睛，探身往前仔细看了看。
　　“怎么了？”巴雅尔嘴巴油油的，似乎发现了庄周在注视着什么。
　　“没什么。”庄周虽然这么回答，可他刚才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明明看见了一个一晃而过的黑影。算了，或许是眼花了，又或许是酒精作祟，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沙漠里，除了庄周和巴雅尔，怎么可能还有人。
　　可是如果真的有第三个人在呢？
　　这个想法像是流星，在他的脑子里划过，就像是许多人在黑暗中都会产生的恐惧念头一样。此刻在这个空旷的夜晚，他也觉得有些毛⻣悚然。
　　大概是觉得太冷了。他又喝了一口酒。
　　“庄叔叔，你晚上一个人睡在帐篷里真的不怕吗？”巴雅尔问道。
　　“怕什么呢，沙漠上又没人。”
　　“不，这几个月里，有一个沙漠怪人。我听我姑妈说的，说这个人像是一匹狼一样，总是神出鬼没，无声无息找着什么。大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想干嘛，觉得邪乎，所以都防着。庄叔叔，如果你怕的话，今晚我可以留下来陪你。”
　　庄周被巴雅尔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就你，还保护我？你把你腰间的佩刀留给我吧，如果真的有狼，或者狼人，或者其他什么怪物，我就亮出你的蒙古弯刀，准保把它们都吓走。”
　　巴雅尔想了想：“好吧，你还是想要一个人住在沙漠里，可是这么孤单的一件事，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这个问题把庄周问住了，他陷入了沉思中。五年了，他每年的八月，都会一个人来沙漠里住一个晚上。在这样一个四下无人的沙漠里，他似乎可以把对人世间一切的依恋和痛苦拒之门外。这里没有繁华，没有霓虹，取而代之的只有死寂和冷漠。似乎在这样的沙漠里，他可以躺在赤裸的大地上仰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可以忘却死亡带来的痛苦，可以在沁入⻣髓的寒冷中感受自己也在慢慢死去的样子。
　　“虽然最孤独，也最自由。”庄周就这样在寂静的沙漠里说了一句。目光里十分深远，像此刻夕阳完全进入地球的另一边后的夜空，星星璀璨如同大把大把的钻石，它们从亿万光年之外，无声地闪烁着冷静而冰冷的光。
　　巴雅尔自然也没听懂，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他三十岁左右，脸被风沙吹得灰扑扑的，面庞瘦削又分明，留着淡淡的胡茬，他注视着晃动的火苗，眼里有化不开的痛苦。
　　“星星真好看。”巴雅尔忽然说道，此刻的他，正仰着头看星星。
　　庄周也开始抬头看起了星星，这里的星星，比东部沿海地区的星星纯粹耀眼。
　　“在我们那里，晚上很难看到星星。”庄周说着，“偶尔有那么一两颗亮的，一颗是月亮旁边的金星，另一颗或许是宇宙中爆炸了的恒星，它把最后耀眼的光传到地球，自己或许早就已经死去了。”
　　巴雅尔认真地听着。
　　“巴雅尔，你知道吗？我们跟那些遥远的星星其实息息相关。”
　　巴雅尔侧着头，露出疑惑又好奇的神情。
　　庄周继续说道：“因为我们身体上的每一粒原子都来自于宇宙，可能就来自于某颗爆炸的恒星。或许那些宇宙中的其他粒子正在穿越几亿年来地球跟我们相聚呢。”
　　庄周静静说道。
　　“原子？”巴雅尔显然不是很懂这个名词是什么。
　　“就是构成一切物质的最基本微粒。”
　　“那是不是每一个死去的人，原子都不会消失？你看，人死后化成了灰，灰扬到空气中，飞到宇宙中，这样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可以在宇宙中拥抱了，对吗？”巴雅尔睁着纯澈的眼神望着星空说道。
　　庄周看着巴雅尔，有点震惊，随之也抬头说：“对。”
　　大地彻底沉陷在了夜晚之中。巴雅尔借着星光，骑着红孩儿回去了。留下庄周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星空，良久，黑斯格打了一个响鼻，他回过神来，走过去拍了拍黑斯格的脖子，此刻的黑斯格，似乎是他相依为命的人，又像一个给人安全感的老友。
　　“老朋友，晚上睡个好觉。”庄周温和地说了一声，黑斯格那黑色水晶一般的眼睛里晃动着金黄色的火苗，庄周的眼里此刻流露出忧伤的意味，“你的眼睛真好看。”
　　像那个庄周灵魂深处，永远也无法抹去之人的眼睛。
　　庄周走进帐篷，钻进了吹好的睡袋里面。寒冷让他缩在睡袋里，就像胎儿躲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在繁华城市里的大床，庄周很难睡一个安稳的觉，那些床像是黑暗里的藤蔓，裹住了躺在上面的人，让人无法动弹，也让人无法呼吸。它能吞噬一个人的温暖和快乐，也能吞噬一个人的睡意和美梦。而在此刻，在这个寒冷寂静，四下无人的沙漠里，庄周却能安心地睡去了，这种在异域的孤独，能让这个心如死灰的人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