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去开门，屏住呼吸在椅子上慢慢坐直，身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门外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听出来这是在葬礼上开车那个朋友。他是我绝对信赖的人，但我还是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后，通过猫眼向外看，确定只有一个人之后才打开房门，把他从楼下叫了回来。
　　“你得找个女朋友，自己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的。”这家伙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有人可能会感觉这样是对自己的冒犯，但我觉得这算是一种相互的信任。如果不是毫无嫌隙的朋友绝不会这样讲话，敏感的人会觉得这种话里带有极大的蔑视。在我们这里，到了我这个岁数还没有成家，基本上就会被视作废人。除非能碰上那些离异或者身体和精神有问题的大龄女人，否则可能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他是为我着想，希望有个人能照顾我，是真正的出于关心才这么说的，我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温暖。
　　“我妈这两天高血压住了院，隔壁床患者家的女孩挺不错，暂时单身，抽个时间你去看看。”说完他把一兜子水果撂在桌子上。“就说去看我妈。”
　　我很痛快的拒绝了他，现在我有更多合理的理由，比如父亲刚过世，心情很悲伤，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尽量配合着做出相应的表情，不过对面的家伙更强硬和理直气壮：“不行，我已经跟那边提过你了，无论如何你都得去。”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好吧，我没法再说拒绝的话,因为我欠他的。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我俩都不喜欢学习，我在考试的时候总会显得束手无策，但这个家伙脑瓜灵活，人缘也比我强的多，总是从其他成绩优秀的同学那里拿到小纸条。他抄完了我也照着抄，我倒是懂得比上面的答案少抄一点，免得被老师识破。但有一次因为我的笨拙，被监考老师当场抓了现行，因为害怕责罚和通知家长，我立刻交代了纸条的来源。事实上这一点也没有减少我受的惩罚，反倒还给老师来了个买一赠一。我以为从此他再也不会理我，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想为那件事跟他道个歉，但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旧事重提。我从心底知道，我一直亏欠他的，倒不如他当时就与我划清界限，那样我会比现在轻松很多。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种宽容的性格，他比我，也比大多数同龄人过的要好。
　　“只是去看一眼，过后随便找个借口就拒绝掉了，没啥麻烦的。”我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我对女人吗，有个自己都认为奇怪的特性，越是喜欢我就越是躲避，大概是怕伤害到自己。就像是一个以前做生意赔得倾家荡产现在好不容易能勉强维生的人，想要投资一项十分看好的生意，但是又特别害怕陪上本钱那种感觉。到后来除了性，我对异性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感觉。与脑海中虚幻的完美女人恋爱，偶尔和电脑里的小姐姐出轨，对我来说才是更有安全感的感情生活。我认为真正能从婚姻中得到真正幸福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我所知的多数人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以我的性格和条件，婚姻是个注定赔本的买卖。
　　我也有过几次所谓的恋爱经历，可是我不喜欢说话，我不擅长这件事。我说不出什么有价值和内涵的话，刻意的搞笑去讨别人的欢心基本上都落得个冷场，就好像我说的是半生不熟的外语，发音和语法完全不能被人理解。和别人的每一次沟通，都会在不经意间为以后埋下陷阱。由于缺乏沟通技巧和必要的心机，我说的话总是有很多容易让人误解和讨厌的破绽，很难有效的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除非遇到宽容大度并了解我本质的人，否则我们绝对无法相处融洽。可是你知道这样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能让我遇到的更是万中无一。总之我的行事逻辑与他人格格不入，这毛病与我如影随形又浑然一体，让我时常恼火也完全无可奈何，最后索性坦然接受，也算落个省心自在。我也不太懂得别人的内心，总是以执拗而缺少变通的方式一厢情愿的做些自以为对人好的事情，结果到最后基本上都是与人形同陌路。总之恋爱没有给我带来过好的感受。
　　
　　我最接近婚姻的那次恋爱是由妈妈主导的，那次的对象是她同事的女儿。妈妈对促成此事花了很多心思，我和那个女孩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玩过，互相之间感觉都还算过得去。以恋爱为前提见了两次面以后，我们两家还在一起吃了饭，女孩家条件不错，她的父亲在某个系统里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吃饭的时候他还对我的未来做了一番规划，看上去对这门亲事相当有兴致。
　　我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如果这桩亲事能够顺利完成，可想而知我的今天断不会是如此这般。当时我也确实认真考虑过，但是我突然发觉想象中的幸福生活之和现实之间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对此毫无准备！我绝不认为我自小到大的经历是正常的，在经历了太多痛苦和折磨之后，我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远离那个漩涡。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我受到的伤害一定是双倍的。我不能让妻子和孩子重蹈我的覆辙。
　　我记得那天吃完饭以后回到家，父亲有事出去了。妈妈在说着什么，应该是与结婚有关系的事。但是我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我背靠着墙边的暖气片坐在地上哭了：“我不想变成父亲那样的怪物。”那一刻我觉得妈妈失望极了，她沉默了好久，脸上也满是泪水。她说：“你可以不像他那样。”
　　我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妈妈听完之后脸上满是绝望和无奈，那种死寂一般的默然让我觉得她已经死了。以至于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凶手，杀死了妈妈最后的希望。
　　想来她也深有感触，记忆中在父亲那里她没得到过什么幸福，至少鲜有过开心愉快的笑容。父亲的自尊心倒是极强，在母亲家族里偶尔有些人说的某句话让他自觉丢了面子，其实根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当时他一般并不发作，可一回到家就要将这怒火倾泄到妈妈身上，非打即骂蛮横不讲理，有时候要持续好几天。我每到这时都只能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完全不敢上去阻拦，因为我知道他可不会为了怕伤到我而手下留情，一准连我一起打，谁让我也敢触犯他的威严，而且居然不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在这类暴行的间隙，我不止一次求妈妈和他离婚，我会选择和妈妈一起走，顺带也让我逃离这个地狱，可是无一例外的，妈妈都会哭着拒绝。我猜她也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不晓得今后会不会比现在更糟。
　　我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绝不足以支持一个家庭，我前前后后做过许多事，卖过手机，做过喷漆工，等等等等，不久之前还做过面食加工。但是结果都差不多，基本上都赚不到什么钱，有时候甚至还会赔上一些。朋友看到我的情况就托了关系，帮我谋了一个保安的工作。在那里我更是苦闷，从小就不擅长与人交流，也不会看别人的眼色，搞不懂上司的意图，完全没有在职场上自保的技巧和能力。我很难与别人配合，若是埋头做一项简单循环的工作我倒是还算勉强，稍微复杂一点的我就会觉得精力不够，时常要出些岔子，如果这时候旁边有人催我一下，那恐怕就要变得不可收拾了。
　　有一次在加班之后的聚餐上，队长看我端着酒杯但就是喝不下去（我的酒量极差，一瓶啤酒就可以让我醉到彻夜呕吐），说了一句：“身体不行就早点回家吧。”我当时以为是他在体贴的帮助我躲过酒局，连连道谢后十分高兴的走了。等我到了家便接到了一个电话，说还是让我多休息一段时间，这才明白是被炒了鱿鱼。从此我决定不再为钱去做事，靠积蓄和父亲的养老金，能活多久就算多久。
　　我对金钱没有什么感觉，需求也不大，自己生活眼下没啥问题。不过我朋友拿来的这兜子水果对我很有诱惑力。里面的这种大苹果是我从来不会自己去买的，它的价格大概在八块钱左右一斤，而我只买一块五到两块之间的，小很多而且有伤疤的那种，当然也不太好吃。生物分类门纲目科种属，其实从科学上来讲同一种属水果的营养成分基本都一样。我反复考虑了一阵子，最终从里面捡出两个中等个头的放进了冰箱。这是我四天的水果配额，吃多了也无益。
　　不管我有多么抵触相亲这种事，每次倒是都穿得干净整齐。时尚好看肯定是说不上的，记忆中我已经有十年以上没有买过外衣了，也可以说基本上什么衣服都没买过。不过这也使我形成了一套稳定的风格----一股不与时代和潮流妥协的复古风。穿衣服好看与否跟人的气质体型都有大关系，我在这两方面都不怎么样。明明别人穿得好看的衣服裤子，到了我身上就能穿出工作服的感觉。后来我才悟出个道理，除非你能紧跟时代并且融入主流社会，才能在气质面貌上取悦别人并从中得到好处。这一点上我已经无力追赶了，于是干脆只取悦我自己，在家里的时候我尽量穿的很少，我不喜欢束缚的感觉；需要外出的时候穿暗色调的衣服和裤子，不是太热的话就戴帽子，走出去的时候尽量压低帽檐，这样像是给自己涂了一层名为低调的伪装色，可以心安理得的不看周围自顾自的低头走。如果用余光看到熟人，就一定不要左顾右盼，沿着之前的路线走下去就是了。虽然有点自欺其人，但这么做可以不用调动情绪调整笑脸去打招呼，能给自己和别人节省不少时间。
　　我按着朋友规定的时间来到了市中心医院的五层，这里是心脑血管科。年轻的护士们在病房间推着小车来往穿梭，走廊里穿着病号服的基本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的身形和面容一看可知是有病在身，有的酿酿跄跄只能扶着墙上的扶手走动，这让我想起了父亲，心情多少有些受了影响。
　　5012，这间就是朋友母亲所在的病房，我在门外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就折返回去又绕着走廊走了两圈。再回来的时候里面清静了，我轻轻敲了两下后推门走进去。病房里有两个床位，朋友母亲在靠近窗户那里。我心里有事，尽量不看外侧这床，径直向里面走过去，轻声打了个招呼：“阿姨，感觉好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