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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姥姥带我回家之后,和姥爷背着我叽叽咕咕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开始翻箱倒柜,然后带我去了镇上,先是去信用社取了很多钱(那会儿的100还是蓝灰色,只记得是好多张蓝灰色),又去集市上给我买了一双新球鞋。紧接着,姥姥又带我叫了一个三轮车,再一次来到邵神棍家里。
多年以后,提起当年的事,年岁已高的邵神棍和我姥姥分别跟我说了这样两句话。
“你命大吖,要不是你姥姥办事儿说走就走,再拖一段时间,你现在就不能这样坐在这里和我喝酒说话啦~”
“当时要是没有老邵头,人家是真办事阿!二话不说就带咱们去的河南,光火车就坐了两天多”
而我现在只记得,当时自己坐了大概两夜一天多的火车,之后又换了底盘破洞可以看到地面的小巴车,再之后又换成了一个银色的小货车——姥姥还为了两块钱和那个货车司机鸡头白脸争执了半天。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南腔北调的口音,见了多少高高矮矮的人,才到了一个大院门口。
一个武打片里那种,门口有两个石狮子那种大院。
在大院的正屋里,我们找到了邵神棍口中姓徐的人,一个瘦高个,脸色阴沉的老头和一个同样很高,膝盖上受伤结痂的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他坐在圈椅上和邵神棍说着我那会儿还听不懂的河南话,时不时瞥一眼我,姥姥一只手揽着我很认真听着他们的对话——多年后,姥姥和我说,其实她也听不懂河南话,但当时多少心里有点怕邵神棍和我师父把我给拐卖了,所以还是很认真地试图去听懂一点什么。
那个高个少年,过来把我拉到他身边,打量了半晌,开口第一句是标准的普通话:
“你饿不,我带你去叶婶家吃饭?”
“不饿,叶婶是谁啊?”
“叶璇他妈~”
这就是我和徐方的第一次对话,特别的无厘头,他当时的口气,就仿佛满天下的人都应该认识叶璇一样,愣是给我搞得没敢再去问心底的那一句叶璇是谁。
良久,高瘦老头朝我姥姥笑笑,换了一口地道的北方官话:“我有十足把握救他,但是我看中这块材料了,留下改名跟我学艺,我带他到成年让他安身立命。你少一个外孙,他活下来。”
“你能救他活命,我就走,我信老邵头。”我姥姥甚至没什么犹豫。
“那从今天开始他就姓徐了,日后我让他给你养老送终,但他成人之前得跟着我。”
“大鑫(我的本名),来,跪下。”
老头一挥手,拦住姥姥:“治好再说”
第二天,大院的主人,我未来的师父,那个高瘦老头一大早就出了门。约莫中午时分,他带着另一个走路一瘸一拐,老得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头子回到了大院。
当时我正和放假在家的徐方坐在天井里打卡片(小时候方便面里面带的那种水浒三国塑料卡片)。说起来,打卡片这个玩法,还是我带到他们那里的,徐方在见到这个玩法之后显得很新奇。少年之间的友谊总是很容易建立,打了一上午卡片,我和徐方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而姥姥,一上午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和左邻右舍有一搭没一句地拉点家常,也显得心不在焉。
“是这个小伙子?”瘸老头停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站起来:“多大了?”
“八岁”我盯着老头的脸,他的脸上有一道很吓人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耳朵根,深褐色的疤痕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虫子蔓延在他粗糙如同树皮的脸上。他的手像是鸡爪一样干枯无肉,但拍在我的肩膀上却感觉颇有点分量。
“徐方,你在弄啥?今天咋没去我家写字?”老头踢踢徐方屁股。
“你儿子不让我去扰你孙女嘞~”徐方嬉皮笑脸的捡起来地上的卡片,趴在我耳朵根上:“这是叶璇的爷爷,来帮你治病的”
医生?我左看右看,也没觉得这个老头哪里像是一个医生。
那天下午,姥姥,邵神棍,师父,瘸老头坐在厅堂里说了一下午的话。而我和徐方则在里屋看小李飞刀还是什么的武侠片,当时我贼羡慕徐方,他们家的电视可以看到这些花里胡哨的,我姥姥家插天线的就只有两个频道。
傍晚时分,他们结束谈话,叶勉老爷子用一块毛巾捂在左手上离开了大院。
从后来师父的还原中,我多年以后知道了他们那天下午谈话的内容。
第一,是我的病。我踢的那块头盖骨,是真的头盖骨,属于动荡十年里面故去的一个老师。当年这个老师,是在游街的过程中被太阳晒昏,然后被自己的学生活生生折腾死的。走的时候就含了一口怨气不化。走后被草草埋在乱葬岗里面,成了无主孤坟,而八十年代末的时候,那块地方又变成了小学。很多和他一样的荒坟都被直接推了碾到了西沟里面,而我运气不好,刚好遇见了,又踢了人家一脚。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有在这种地方建学校的习惯,因为学校是教书育人,成就栋梁的地方,孩子朝气足秉性单纯,这些都足够可以镇压那些不好的东西。所以在这里建学校一方面地价很便宜,一方面又解决了一些不可名状的问题。
但是那位老师,实在是太憋屈了,屈死被草草掩埋,十几年无人祭祀,之后又被挖坟掘墓,曝见天日,这份怨气始终无法消散。如果不是学校在上面镇压着,可能一早就出问题了,而我不开眼,触了他的霉头,自然就会抓住我不放手。这个问题,放在先生这个行当里面,其实很棘手。为什么呢,先生做事,讲究先谈再打,无计可施才能杀,为的是一个道义。而我这个情况,显然是谈不拢,打不服,只能杀,这个一方面是个高风险作业,对专业技术要求很高,一方面也是造业障。
邵神棍半路出家,火候不够,所以在他看出我的问题之后只能带着我们来到这里。因为早年间,他和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见识过他的本事。而我师父呢,面对这件事其实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我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我这个人。所以,他找来了那个瘸老头,他的生死弟兄,叶勉。
叶勉算是天师派传人,而且也是龙虎山上下来的。1945年,龙虎山的几个年轻人,在南方一个大湖做了一件现在百度上可以查的到的事情。他是其中之一,而在他做完那件事情之后,就因为战乱流落四方,辗转到了河南。在这里收养了叶璇的爸爸,一个烈士的孤儿,靠打卦算命,点点风水安身立命。同样是十年动荡那会儿,他也被拉去批斗,游街,戴帽子,是我师父偶然间发现了这个人,帮着他保住了一条命。而他的一条瘸腿和脸上的疤,就是那会儿留下的。
我师父之所以肯在我姥姥面前打包票,说能治好我,其实是因为他这个有点世外高人意思的好兄弟。
而他们那天讨论的第二件事情,是劝服叶勉出手。十年那会儿,叶勉毁了容,瘸了腿,也丢了尊严。而作为一个嫡系正一传人,从小到大他悬梁刺股的努力,下的是天大的决心和日月不变的坚持,才学会了一身奇艺,为的是匡扶大义,救人解难(别觉得我在这说好听的,很多那种正统传承都是这样的,终生不缀地努力真的是为了一些所谓大道,这和我这种江湖先生是两种概念)。而一个做了很多好事的人,在那个时候被人那么折磨,那么侮辱,又得忍着一身本领不能发作,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因为那份屈辱,让他立下了一个毒誓,大致含义就是从此之后不再用一丝一毫生平所学去救人之类。他们那种老字辈的人,可不像我鸽子北一样说说就算了,既然立下了毒誓,就会终生坚守,不死不休。而如何说服他,变成了终极难题。
他们是怎么说服的叶勉,我师父生前所有人都没有对我说过。直到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大连老家给师父上香,我姥姥在旁边颤颤巍巍地念叨着让我给叶勉老爷子也上一炷香,在我的追问下,我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他们轮番说了整整一个下午,叶勉老爷子坐在原地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始终就是垂眉敛目,不肯松口。最后,在我姥姥的的泪水流干,无论哀求还是下跪都没有用之后,转身准备去里屋带我回东北的时候。
我师父拉住了我姥姥,然后转身对着坐在一边叶勉跪下,随即长揖不起。
“你欠我一条命,我没跟你索求过什么。徐方不能学卜,这个孩子我看中了,想留下传个香火。彼年他日,他也定能帮扶着你们叶家。”
我不知道是师父的长跪不起,还是那句“他也能帮扶着你们叶家”,最终打动了叶勉。叶勉应下来了这件事。旋即起身抽出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镌着道衍法师名讳,现在搁在我家柜子里的那把永乐年长剑。
其余三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子手起剑落,切下了自己左手中指的两个指节。
为了一个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为了一个多年老友的恳求,他用这种方式破掉了自己誓言,而这两节断指,就是代价。
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诺千金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