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班没想到戍勒城也会下这么大的雨，他在这里生活了好歹也有二十多年了，这样的大雨记忆中也没有几次。他为这次和谈准备了一天，不过有件事他却一直想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肖焘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和谈的请求。不过庆幸的是这些事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力，既然马睿接受了和谈的请求，这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阿班打开家门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随后回到房间里打了个电话让任天宇开车来接他。前一天他把车放在马睿家门口了，搭任天宇的车办了些财务上的事情回了家，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情况。
　　任天宇来得很快，不过两根烟的功夫。
　　“好大的雨啊。”任天宇说，阿班小跑着坐进汽车。
　　“是啊，昨天还一片云都没有。”阿班伸手把提包放在后座，“怎么样，我不会迟到吧。”
　　任天宇抬手看了看表：“不会，还有半个小时他们才来。”
　　“那就好。”阿班说，“不过我觉得马睿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嗯。”任天宇的声音很低，专心地开着车，阿班也不再说话。
　　约定时间前十分钟，阿班终于赶到了苏莱曼饭店，和谈的地点定在了这里。这是让阿班更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明白此时正强势的肖焘为何会主动把会议地点定在马睿的地盘上。
　　时间刚好，肖焘派来的人准时到达了饭店。最里面的包间里，马睿一行人正在等着他们。任天宇领着肖焘家族的代表走进了包间。
　　房间内有一张巨大的红木方桌，马睿他们坐在右边。见他们进了门，马睿缓缓起身，伸手礼貌地示意他们请坐。
　　肖焘并没有亲自来，不过这也是马睿预料之中的。在别人的地盘上，总归不安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恐怕都难以收场。肖焘派来的代表分量很足，也足以代表他们和谈的诚意。为首的是肖焘家族的军师何坤，这位家族老人和肖焘一起发迹，经历了整个戍勒城的迭起兴衰，在整个戍勒城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圈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坤坐在中间，右手边坐着他的助理刘珂，这个人从前也打过照面，相互都认得。不过何坤左手边的这个人却是个陌生的面孔。马睿的注意力一下便被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吸引了，他看起来不像是干文书工作的人，马睿猜他肯定是一位杀手。一身黑色的西服，遮蔽了衣下孔武有力的身躯，面色铁青，眼神中流露不出一丝感情，只是在进门时打量了一遍马睿一行人，此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没有随意移动过。马睿猜测这是肖焘家族新招来的保镖，他不认为戍勒城有这样的人物而他不认识，这种感觉只有在他第一次见到丁振原的时候才出现过。很显然，他是来做何坤的保镖的。
　　“可以开始了吗？马睿先生。”何坤说的时候嘴角微微翘了翘，在他心底里，他看不起马睿这个年轻的家族首领。
　　“可以了。”马睿冷冷地回答。同时冲阿班伸伸手，身体微微向后靠去。
　　阿班答了一声后站了起来。“我们都不想要更多的流血事件了，所以我们在这里举行会议。这不仅仅是你我两个家族的事，这关乎到所有的家族所有的人。”阿班说。
　　何坤突然微微抬起了手，这个苍老的绅士用一种并不礼貌的方式示意阿班闭嘴。这让阿班感到一种极大的不被尊重，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内心的愤怒，安静地坐下。
　　何坤满意地微微点点头。“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花太长时间。马睿，先生。”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这个“先生”二字尤其刺耳。马睿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明白对面的人并不是打算来好好谈判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看在眼里，他知道作为家族领袖，他不能这样受辱，但是此时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去顾及。
　　“洗耳恭听，何坤先生。”马睿略显恭敬地说。很显然，这样的态度让何坤十分满意。
　　“那我们就都坦诚一些。”何坤展示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姿态，“你和你的家族可以保留战前城里所有的生意，我们不做任何干涉。作为交换，交出所有私油生意，并且担保永远不再插足这个领域的任何事务。怎么样，这个条件并不算差吧，马睿先生。”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马睿的身上，会场内异常得安静。马睿沉思良久，慢慢起身，挥手示意阿班为何坤倒上一杯酒。“很荣幸能够与你见面，何坤先生。”马睿的语气很温和，甚至面带一丝微笑，“请让我再考虑一段时间，我会给你答复的。”
　　何坤似乎是被马睿的这种态度弄迷糊了，反应了两三秒后，端起面前的酒杯细细端详，随后慢慢饮尽。“期待你的答复，马睿先生。”何坤说完随即起身，快步走出房间，没有一丝犹豫。
　　马睿家族的其他人也猜不透马睿的心思，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位家族领袖的身上，静静等待着马睿的发言。此刻的马睿有一种独特的神秘感和肃穆感，他刚才的决定做的如此之快让家族的其他人感到有些猝不及防。而且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会议之前马睿没有召开家族会议，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提到他的想法或者该做怎么样的准备，这也让阿班，史林陈武他们感到有些奇怪。
　　这位年轻的家族领袖正在大脑中飞速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慢慢挪步到刚才何坤的位置上坐下，面对着阿班他们坐下。
　　“你们怎么看，他刚才说的条件。”马睿看起来很轻松，这更让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对面的几个人相互看看，谁也不知道该不该第一个说话。
　　阿班率先打破了这种沉寂：“我觉得这个条件我们不是不能接受。我们的财力刚刚稍微恢复，选择继续战争要冒很大的风险。保留城里的生意，我觉得是可取的。私油生意虽然可惜，但我们还会有机会的，其他几个家族的实力并不足以短期内崛起的情况下，我们未尝不可先让一步。而且。”阿班顿了顿，“失去李岩对我们的打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我们现在没有人能顶替他的位置，丁振原也不在了，新人还需要更多的历练。在没有家族铁锤的情况下继续战争，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马睿静静地听着阿班的话，默默地思考。“我不同意。”陈武的语气很直接。陈武向来很少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有时他更像是一位内敛儒雅的学者。这样的表态提起了马睿的兴趣，他示意陈武继续说下去。陈武左右看了看：“我清楚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们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信守诺言，不打压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一旦妥协，不可能就这么轻松地保住我们的地盘。”
　　“我们并不是妥协，我们需要时间来缓冲。”阿班立马反驳陈武。
　　“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陈武立马反击，“他们已经干掉了李岩，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觉得我们的死期还会远吗？”
　　“好了。”马睿打断了他俩的争论。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马睿的身上，马睿慢慢睁开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的双眼，缓缓地说：“我不会接受他们的提议。就这么定了，但是暂时谁都不要说出去。就这样，你们可以走了。”
　　其他人不再说话，默默接受了这个决定，依次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叫任天宇来见我。”马睿拦下最后一个走到门口的阿班说。
　　一直到傍晚时分，马睿才从苏莱曼餐厅出来。雨已经停了，路面依然有些积水，空气也还是湿漉漉的，这座饱经风沙的城市经历雨水的冲刷，褪去了平日的干燥，十分清凉，让人感到久违的舒服。
　　天色渐暗，马睿抬头望向天空，大雨后残留的几片云朵也暗淡了。
　　此刻的他感觉站在刀尖之上，何去何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将决定不止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犯一点错误。他明白，轻松这两个字已经永远地从他的生命中离去了。有时候他也觉得喘不过气，担子太重了。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到李岩的死，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也太过突然。环顾四周，没有人能够帮他，有的只是一片等待的目光。他无法停滞不前，一念之间的生与死，对于他来说依然太过沉重了。
　　他总会去想，如果是他的父亲，会怎么做。然而这并不能给他任何解答，只是让他的心结无限加重。无数次在梦里浮现出身边人的面孔，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自己远去，家族土崩瓦解，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这是他无法承受的现实。但在失去了家族铁锤之后，他愈发觉得这一天在慢慢向他靠近，这种无力阻挡得感觉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毫无办法，他也无可诉说。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马睿不由得想到这样的问题，我是否有能力做到，这些问题堆积在他的心里，无法得到解答。人并非生而就伟大，而是在过程中逐渐体现其伟大，这一点他明白，但是谁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这又从何处去得到答案呢。
　　任天宇的车就停在路边。马睿停止了沉思，坐上了回家的车。
　　马睿独自一人下车，走进院子，身后的车缓缓驶离。房子里没有一点灯光，看起来家里人已经睡下了。他推开家门，一瞬间感觉肩上的重担仿佛要将自己压垮，但是他不能倒下，任何时候都不能。
　　他把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慢慢走过长廊，走进客厅倒了一杯酒，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等了很久了吧。”马睿突然对着黑暗中说道。
　　沉寂了几秒钟后，一个身影从客厅外慢慢走进来，在距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房间里一片昏暗，两个人都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很显然，两个人都对自己面对的人心知肚明。
　　黑暗中的人一袭黑衣，这位不速之客对马睿的话感到有些惊奇。“我以为你会直接进办公室的，这样会安静一些。”那人说。
　　“坐吧。”马睿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那人显得有些犹豫，他停顿了几秒，似乎是确定了这周围除了马睿没有别人，这才坐下。
　　双方这才都看清了对面人的面孔。那人便是上午何坤身边的人，他的目的也就再明显不过了，是来取马睿性命的。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那人说。
　　“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马睿给那人递上刚才倒的一杯酒，“我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姓名吧。”
　　那人再次显得有些犹豫，不过很快答复了马睿。“叶尔凡。”他说。对于他眼中的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告诉他姓名也没什么大不了。
　　“很惊讶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在给肖焘卖命，而我却不知道。”马睿说。
　　“我不是他的手下。”叶尔凡马上反驳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马睿问。
　　“我不需要知道。”叶尔凡的语气很坚决。
　　马睿笑了一声，双手换了个姿势搭在腿上。“那你知道为什么要杀我吗？”马睿继续问道。
　　“我也不需要知道。”叶尔凡说，“我只需要杀了你就够了。”马睿反常的态度让他感到有些疑惑，这种疑惑超过了最开始的不耐烦。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是吗？”马睿顿了顿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你。”马睿直直地看着叶尔凡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种感觉让叶尔凡感到不对劲，他从未见过有人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如此冷静。他很难不犹豫，马睿的眼神中透着刺骨的寒意和杀气，但这都吓不到他，但是此刻他却动摇了自己的杀心。
　　两人对视良久，诡异的气氛，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和呼吸。
　　夜色渐深，残留的云朵也全部散去了，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昏暗的路灯与积水里的月光相互交融。
　　突然马睿家的房门打开了，一个身影从中慢慢走出，消失在了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