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天刚蒙蒙亮，老城石板巷路灯下一处橱窗前，一台老式缝纫机准时踩响。
　　声音很快引起连锁反应，石板巷的店铺一个接一个开门设摊，为迎接文昌小学即将上学的学生，整个巷子骤然变窄，拉开夹道欢迎的架势。
　　第一个走向缝纫机的是社区刘主任，每天她总是早起，赶去公园要组织好几拨广场舞。
　　刘主任将一条儿童牛仔裤放在缝纫机台板上：“小琴，麻烦补一下我家小浩浩的裤子，才买不到一天就开裆了，现在的东西质量越来越不靠谱。”
　　身穿脱色运动服的女裁缝停下手里的活计，毕恭毕敬站起来，嘴角微微咧了咧，呆板地看着眼前的大恩人。
　　刘主任知道，这位瘦骨伶仃的女裁缝患有面瘫，咋看喜怒哀乐都一副表情。不过在石板巷与其交道一年，渐渐能从她面容的细微变化猜出她的心情。此时明显感受到女裁缝内心的喜悦和感激，并且深知这种激动来源于她身后的宣传橱窗。
　　不看则已，一看两眼一亮，刘主任兴奋上前，将橱窗里里外外仔细审察了一遍，对橱窗的改造工程赞不绝口：“真好，这样把它从凹墙里移出来，既不占道也没有改变原有的尺寸和观瞻，又拓展了内部空间。不错，没想到里面利用得这么充分，有一层柜子两层小卧铺，简直就像个小家。这下大松小松两弟兄全落实了。”
　　话音一落，女裁缝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刘主任，你是天下最大的善人，是我杜雪琴的菩萨，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刘主任不敢受此大礼，慌忙扶起杜雪琴：“成何体统，我不正是干这个工作的吗。你真要感谢先感谢张木匠和王二胖他们，这事全靠这些街坊邻居帮你凑材料出劳力。”
　　杜雪琴不停恭腰作揖：“最先谢的应该是你，如果不是你给我争取到这个橱窗，我一家哪有容生之地。”
　　刘主任鼻梁一酸，说不出话来。
　　一年前蓦来一个乡下妹，挑着两只大箩筐风里来雨里去，在石板巷躲躲闪闪摆起一个缝纫摊。三天两头被城管追来赶去，今天胡同煤棚，明天公厕阴沟，东一僻角西一旮旯，满巷子流窜。
　　她脸色苍白，感觉严重缺乏营养和睡眠。一套脱色的运动服每天一成不变，仿佛除了这身胸口隐约有校徽印迹的旧校服，再也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
　　起初，女裁缝遇人总是谨小慎微，不说话不见笑，不跟人来往，遇事摇头点头伸手指比划，巷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哑巴和痴呆，一连七八天缝纫摊不见有人光顾。
　　一贯舍不得旧衣服的吴大娘第一个发现女裁缝不傻，她不但衣服补得丝丝入扣，毛衣也织得相当漂亮，而且价格十分厚道。很快，经热心的吴大娘奔走相告，女裁缝的生意有了起色。
　　第一个听到女裁缝开口说话的，是王二胖牛肉面馆老板娘张碧霞。一天，她感觉店对面的女裁缝似乎好几天没吃饭，端了碗牛肉面放在缝纫机上，转背离去时诧然听到有人怯生生说了声谢谢，当即回头验证，这才得知女裁缝不是哑巴。从此她每天闲下来总去缝纫摊与她熟络熟络，并为她指点迷津，如何事先侦测到异常动静，如何择道迅速逃脱城管的收缴。
　　来的次数多了，张碧霞开始对女裁缝身后沉甸甸的两个大箩筐产生怀疑，好几次想要掀开布罩探视，均被女裁缝敏捷挡了回来。后来估计就算里面养着什么小猫小狗，凭她微不足道的收入也不过是条廋皮癞毛，不忍目睹，于是不再好奇。
　　闲来闹磕中，巷子里的女人对女裁缝的年龄各执己见，依其憔悴的面容和手指的糙皱，甚至不乏有人猜测三十五六。可是以她的谈吐却又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
　　一月过后市里创卫，社区清理整治，刘主任以官方语气跟女裁缝索查身份证。女裁缝摇晃着脑袋恐惧地望着面前一干人马，最后颤颤巍巍取出初中毕业证。
　　刘主任对照相片，咋看判如两人，细辨三分神似。按上面的年份推算，刘主任大有疑惑，交在场片警冯成翔鉴定。
　　此证钢印清晰，相片和证页之间印迹完整吻合，纸张与字迹也看不出有造假之嫌，有较高的可信度。
　　女裁缝居然只有十八岁，石板巷的街坊乍然失色。
　　一日，城管不安常规出牌，来了个猛虎下山。女裁缝仓皇失措，打翻了一个箩筐，囫囵滚出两个光腚子小男孩。
　　正巧，街对面张碧霞看得心急，跑来帮女裁缝收摊，见得此情，一声怒吼拦住城管。怎知螳臂当车其力不胜，只得呼救丈夫王二胖。王二胖举起锅铲冲出店来，一路呐喊，呼啦啦招来一群店主小二，组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敌强我弱，法不责众，城管队员只好就此作罢。稍作平缓，听女裁缝嚎啕大哭，细瞅她怀里骨瘦如柴，吓得蠢蠢发抖的两个小男孩，在场的每个人不觉黯然神伤。
　　事后，城管大队长发下话来，不到万不得已，一律对缝纫摊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接着街道计生办前来调查，最后以女裁缝未婚先孕，一胎双胞结论。尽管此事不了了之，但人们对双胞兄弟俩五官的混血迹象颇有猜测和微词，令人产生无限想象空间。
　　刘主任欣赏完橱窗，内心感到莫大的慰藉，转身欲离时回头提醒：“以后要特别注意周边的环境卫生，缝纫机尽量少占道，城管那边谁也说不准，还得靠自己自觉，多留神。”
　　杜雪琴热泪盈眶频频点头，正要再次下跪，被刘主任眼明手快架起。
　　这时，石板巷陆陆续续有系红领巾的小学生出现。
　　“妹，楼幅打好了吗？”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跑到缝纫摊前。虽然相识不短，但对这位年龄比自己小，却早早两个孩子的女裁缝，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一会儿姐一会儿妹，横竖感觉不妥。
　　“好了。”杜雪琴转身拉开橱窗背板下方一个小门，取出一大捆红布。
　　“耶！”小伙子见得橱窗里的机关，不由竖起大拇指频频点赞。他知道橱窗改造的事，没想到会做得如此巧妙。
　　杜雪琴取出小本子记帐，递小伙子签字。她与巷子内外好几家广告店有缝纫业务，按月结算。价格远远低于市场，图个长期，收入有保障。
　　待小伙子离去，杜雪琴想起橱窗里的两个儿子，敲了敲橱窗底板：“小松大松快起床。”
　　不久，橱窗里跳下一个三岁模样的小男孩，转身小心翼翼托住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相仿年龄的小男孩。后者落地，前者搀扶后者，两人穿着一色裤衩和汗褂，一高一矮笔直站在墙根，默默等待妈妈进一步指示。
　　“小松，带哥哥去市民公园跑步，跑鹅石路三圈回来。”杜雪琴吩咐。
　　听妈妈令下，高个子先者弯腰背起矮个子后者，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两人个头略有差别，但体重相较不大。看步伐高个子并不觉得吃力，而且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似乎长期受过训练。
　　一路穿梭在上学的人流中，两兄弟引来不少奇异的目光。家长们无法想象，身前溜过的那个怜小的身体竟然能够承受相近的重量，还健步如飞，远远胜过自己牵着还磕磕绊绊，磨磨蹭蹭的儿子。
　　“大松，你别总要我带你跑，你勇敢些自己一个跑。”高个子弟弟在市民公园鹅石路端放下矮个子哥哥。
　　“可以，但不准你离开我。”出发前，哥哥杜大松唯恐弟弟杜小松半道丢下他，心里明明知道这样的事屡屡发生，还是次次巴望小松全程陪护。
　　“我离你很近，一直看着你的。”杜小松漠然道。
　　“这次你要走开，我告妈妈你耍螳螂。”杜大松警告。
　　“你敢!”杜小松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裤兜。
　　“你看我敢不敢！”杜大松仰头傲视树梢。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杜小松威胁。
　　听得这话杜大松瞬间投降，扁着嘴乞求地望着弟弟：“不，以后我什么都替你保密。”
　　“以后不准你再拿螳螂的事威胁我。”杜小松告诫。
　　“好。”杜大松赶紧承诺。
　　杜小松这才回心转意，引着一步一瘸的哥哥踏着鹅石启程。
　　杜大松自知经过近来一段时间的锻炼，瘸腿明显比以前便利，只要弟弟一同，心里信心十足。可是杜小松感觉哥哥毫无进展，看他踉踉跄跄慢得难以忍受，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鹅石路的尽头，一时心慌意急，攥住哥哥的手没头没脑往前跑，害得杜大松连连跌跤，擦破了双手磕破了唇。
　　“你故意整我。”杜大松坐在地上气急败坏，“我的腿就是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被你踢残的，你还不耐烦。”
　　提起这事，杜小松当即扯开衣领，露出侧脖上两道深深的牙印，愤怒道：“你看，谁叫你用狗牙先咬我。”
　　“你先踢我，我才咬你的！”杜大松竭力反驳。
　　“你先咬我，我才踢你的！”杜小松一口咬定。
　　两人争执起来。这事是无头案，谁也没证据，就连妈妈也蒙圈，跟以往一样，两人最后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