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方槿话音落下，一个身着黑色长褂的中年男人迈入小屋，并稳步走到床前。在周大川让出来的凳子上坐下后，才从身后跟着的、一个穿学生装的白净男生手中，接过医药箱，给易川岳检查起来。
　　当这位大夫让易川岳转过身去、并脱下上衣，以便检查他背上的伤情时，再次目睹了那杂乱交错的一道道伤疤和淤青的东方槿，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以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饶是如此，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生那日为了保护自己而跟大刀队拼命、并且因为自己的愚蠢才惨被击倒的一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这让东方槿虽然没哭出来，却仍旧眼眶泛红。
　　留意到东方槿的表现，那个穿学生装的男生不由心中吃醋，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来。但因为平素对自己要求甚严的父亲正在眼前为易川岳诊治，却也只得把这丝不悦压回肚子里去，不敢过多的表露出来。
　　“没什么大碍，他恢复得很快，只是背上还有些淤青和结疤，再过些时日，这些都会消散的。
　　这段时间里，你每天给他外敷点药膏就行了，不用再硬灌汤药了。还有就是，给他多加点营养，那样好得快。”
　　检查完毕后，大夫对周大川叮嘱道。
　　周大川从大夫手里接过几瓶药膏，忙不迭地对他道谢，并紧跟着把易川岳“失忆”的事说了出来，然后心怀忐忑地望着大夫，生怕他说出个不好的结论来。
　　“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因为背部的脊柱和颈椎毕竟是一体的，很有可能是他背部受到的打击过重，导致了头部也受到外力冲击，所以导致了他暂时性的失忆。”
　　大夫沉思了一番，不太确定地说道。但是看到周大川一脸蒙圈儿的神态，又宽慰他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看，起码他还认得你，这说明他的情况并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在此期间，你可以多跟他说说他以前的事、诱导他，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可真是太谢谢你了，康先生！”
　　周大川又是一通忙不迭的道谢，跟着从怀中掏出一方旧手帕，并打开手帕露出里面几枚被体温捂热的银元，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大夫面前，没有底气地说道：
　　“康先生，这几次您来给川岳看病都没收钱，我就每回都攒下一个大洋，等着最后一块儿给您。您看，这些……够不够？要是不够，您先收着这些，回头我再给您补齐了。”
　　康先生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不用了。东方老板跟我可是至交，论起来，东方槿还是我侄女呢。
　　你家川岳舍命救了她，我这个当伯父的，怎么好意思跟自己侄女的救命恩人收钱啊？你啊，还是用这些钱多买些好吃的，给川岳好好补补身子吧。”
　　说罢，康先生就欲转身离去，而周大川跛着脚拦住他，固执地一定要把钱给他。
　　见状，白净男生眉头紧皱，不悦地说道：“你这人真是的！我爹都说了不要你的钱了，你怎么还硬塞呢？”
　　“康仁凯！”
　　康先生生气地喊了自己儿子一声，并冲他训斥道：“我平时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是，父亲，我错了，”康仁凯赶忙向康先生低头认错，然后不情不愿地又朝周大川垂首致歉道，“对不起，周先生，是我态度不好，请原谅。”
　　仁厚的周大川忙说“不打紧”，一旁的康先生又歉意地回了句“见笑”，然后才带着儿子向屋外走去。
　　没走两步，康先生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来并转身看看原地没动的东方槿，再瞅瞅病榻上的易川岳，然后眼中满是戏谑之意地盯着东方槿，问道：
　　“怎么，你不跟康伯伯一起回去？我可是跟你爹约好了，等他这回从上海回来了，要把他那坛子十年陈酿喝出来的——
　　来这儿之前，你爹可是差人告诉我，他今天晚上准能到家，叫我去你家一醉方休呢。”
　　“跟您约好的是我爸，又不是我，我为什么非要跟您一起回去？您要走，就先走吧，我待会儿再走。”东方槿很是干脆地拒绝了康先生，并且说完就将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病榻上的易川岳。
　　留意到东方槿这个小小的举动，康先生不由会心一笑，随即劝道：“等下天可要黑了。”
　　“等下我送你回去！”
　　这回没等东方槿本人吭声，一旁的康仁凯就迫不及待地抢先道，并且说罢，就满怀期待地望着东方槿。
　　“不用，等下苏先生也会去我家的，我可以跟他一起走，就不麻烦康少爷了。”面对殷勤，东方槿不假颜色地说道。
　　康仁凯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康先生一声“走了”，不得不扭头离去。只是走之前看向东方槿的眼神，却是颇有些不依不舍。
　　等这父子两人离去，周大川终于得空给易川岳背上抹药膏了，却见东方槿抢着要做这事，唬得周大川赶忙拿进屋门之前的那些话劝阻她。
　　面对劝阻，东方槿固执地说道：“周叔，您就让我来吧！这个礼拜以来，不都是我在做这些吗？
　　何况，我学的就是看护专业，这正是我的本行。现在我给他抹药，就当是提前实习了呗。”
　　“那……那不一样，之前川岳他还没醒呢。现在再让你来干这个，恐怕东方老板知道了，不好。”周大川斟词酌句地说道。
　　东方槿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一样的？总不可能我以后工作了，每个我看护的病人都得是昏迷不醒的吧——您比我爸年轻多了，可是想法却比他守旧多了。”
　　刚说罢，东方槿就醒悟过来直言对方“守旧”太失礼，于是又赶忙道歉，而周大川则爽直地连说“没啥、没啥”。
　　尔后，周大川看看放在旧橱子顶上的、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皮闹钟，见时间到了，便出门打扫校园去了。
　　屋子里终于清静下来，可真的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了，方才还大胆开朗的东方槿，这会儿却突然怯场了：手里捧着药膏，时间过去N个世纪那么久，还是半低着头、眼睛向上斜瞟着，不敢直视易川岳。
　　最终，还是易川岳主动除去刚才检查过伤势后重新穿上的白褂，脸朝墙趴在床上，声音平静地说：
　　“来吧。你要是再拖下去，我的白胡子就该长到脚背上去了。”
　　经他这么一打趣，东方槿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情也放松了许多，遂侧坐在床沿上，开始涂抹药膏。
　　但当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再次近距离的跃入眼眶，沉痛也随之而来的重又笼罩了东方槿的心头。
　　“疼吗？”东方槿小心翼翼地往易川岳背上涂抹着药膏，轻声问道。
　　“不算太疼。不过你要是一直这么小心的话，我的白胡子就该……”
　　“……就该长到脚背上去了。”
　　这一次，易川岳话没说完，东方槿就学着他的腔调，把剩下的半句接了过去。于是，气氛活跃起来，不似刚才那般紧绷绷的了。
　　“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躺在床上一个礼拜才能醒过来的，就是我了；如果我没愣在那里不走，你也不会伤得这么重了。”东方槿真诚地说道。
　　“你不用这么自责，其实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我要是平时勤加练习，早就武功大成了，徒手灭他们一个师，那是分分钟的事儿。”易川岳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吹牛！”东方槿忍俊不禁道，“平常见你，总是沉默寡言的，没想到你这么能瞎掰。”
　　“你泄露天机了，”易川岳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太上老君的大青牛，就是叫我吹到天上去的。”
　　这回说完，预想中某人彻底绷不住而爆笑的一幕却没发生，并且易川岳感觉到对方涂抹药膏的动作停了下来。
　　于是，易川岳把视线偏向东方槿，遂瞥见后者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他后脑勺刚才所在的位置出神。
　　“怎么了？”易川岳随口问了一句。
　　“没、没怎么。”东方槿神情慌乱地收回目光，赶忙继续抹药膏，同时一抹红晕，悄然飞上少女的双颊。
　　随即，屋子里诡异地静默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东方槿才鼓足了勇气、仍旧盯着某人的后脑勺，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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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咋样，这回查到那小子是谁了？”
　　北平城内的某座院落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结束了一趟刚猛的刀法的练习，把刀交给勤务兵、并从其手上接过毛巾，然后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刚刚走进院子的副官。
　　如果易川岳在这儿，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位身高达一米九、体格健壮的中年军人，正是第二十九军一三二师的师长——有“打虎将军”之称的赵登禹。
　　“查到了，”副官张口答道，跟着就抢在赵登禹前面，一把抓起放在石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这才继续说道，“那小子叫‘易川岳’，是明德医专的旁听生，不在册的。”
　　“不在册的旁听生？难怪过去一个礼拜，才查得到。”
　　赵登禹若有所悟地喃喃着，一把从副官手上夺下水杯并交给勤务兵，然后催促副官：
　　“别光顾着喝水了，快说说那小子跟谁学的拳脚？居然一个人放倒老子手底下那么多人——他们里边，可是有人砍掉过好几个鬼子的脑袋，竟然叫个学生崽子揍趴下了！”
　　副官意犹未尽地望着被勤务兵捧走的水杯，甚是是干脆地说：“不知道。”
　　赵登禹对副官的表现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一副嫌弃的表情说道：
　　“嘿嘿，不让你喝我水，你还跟我倔上了！快点儿说，回头那紫砂壶锔好了，给你算了，省得你光惦记着了。”
　　一听这话，副官不由两眼放光，但还是摇头说道：“师长，这我是真不知道啊！”
　　“再加二两茶叶。”赵登禹加了价。
　　“师长，你就是开价再高，我还是不知道啊，”副官无奈地说，“我就打听到，那小子是四年前跟一个姓周的瘸子，从山东跑北平来讨生活的。
　　周瘸子在学校里当校工，根本就不会武功；那小子勤工俭学，平时也不大和人掺和，学生们有啥活动，他从来都不参加，所以也没人见着过他跟谁学武功来着。”
　　“哟嚯，看来，我这小老乡还挺神秘啊！嗯，赶天我得亲自会会他，称称他到底有多少斤两。”赵登禹一乐，自语道。
　　“要想会会他，那你可得等一阵子了，师长，”副官说道，“听‘康仁堂’的伙计说，他们东家最近一回给那小子看病，说是起码还得过上个把月，他才能好利索了。”
　　“那就再等等，反正这段时间也有得忙——日本人最近又隔三差五地朝军长施压。军长老想着尽量不跟日本人起冲突，可咱不能不防着点儿啊。谁知道那些小矬子又想弄出啥花样来！”
　　赵登禹叹了口气，面色不愉地说道。随即，他就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问副官道：
　　“诶～你说那小子平时不掺和那些学生崽子的活动，咋这回就突然冒出来、还跟老子手下的弟兄玩儿起命来了？”
　　副官的表情忽然变得猥琐起来，“嘿嘿”笑道：“师长，‘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听说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