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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渐陷入远处的群山缝隙中,血红色的光华涂抹在洛仁的脸上。这平静一如往常的日子已过了半月有余,可是却并不令人心安。这一日黄昏,牧场中又生下了匹小马驹,只是那马驹未在胎中生长发育得健康完全,天生便缺了一只耳朵。那小马此刻浑身挂满由胎里带出的丝丝黏液,嘴角泛着白沫,奄奄一息地堆卧在干草之上,只怕难逃夭折的命数。或许该喂它喝些奶水,洛仁拄着拐杖出了牧场走向毡帐,“丫头,又生下匹小马,拿些羊奶来,只怕那小马要不行了。”他在毡帐外喊道。不一时便见那姑娘拎着壶热奶走了出来。两人忙了好一阵儿,躺下的小马的嘴边已分不清是奶水还是白沫,而那马驹始终身躯绵软双眼紧闭,仍是不见好转。“这小马真的就要这样走了么。它才刚刚下生啊。”洛仁拿了些干草擦去它身上的黏液。
“哥,走便走了,都会走的。”那姑娘道。
“这小马和我们一样,都是个生灵,可眼看着就要走了。”
“对呀,一样的,走了嘛,我们也会走的,那母马也会走,总之最终都会团聚的。”
洛仁笑着摇了摇头,道:“丫头,你知道这走了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死了嘛。”耶野道。“咱的爹爹说所有的生灵都是会死的,我们只是来这大陆暂住的,死了才是回家,所以都会死的,有早有晚,但最后一定会在家里团聚,不过。”那姑娘咬了咬嘴唇。“爹爹说死时会疼。我怕疼,但若有天爹爹要是回家了,我要陪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了,一起回家才好。”
洛仁听着那姑娘平静地说完了这番话,心内竟忽然舒展开来,死在她眼中当真便是回家么,瞬间他对死亡生出了一些亲切感,种种压在他心头的忧患,也在这时随之淡了一层。
小马死于当天夜里。洛仁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它僵硬的尸体。这天午后从渊央城的方向走来了一只约二三十人的骑兵队,为首的一人身穿宽大甲胄,肩扛黑底金字的渊族大旗,旗上以南原文绣了一个金黄色的“渊”字。那扛旗人身材矮小,面色阴白,在那缓步而前的黄马上左右摇晃,脸上显出悠闲惬意的神情。“喂,老头儿,你家里人呢?!”那人望着羊群中的耶淳费力喊道,声音尖细高亢。
“官爷,您有何事?”耶淳说着走出了羊群。
“你太老了——你家里人不少吧,哈哈。”那人把肩上旗帜插入大地。“都叫出来,叫出来。”
“可汗大人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如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当儿最是该积攒兵力养精蓄锐之时,故而派我这检巡官于各处搜寻有志之士,编入我翰刺部大军兵制,与之一展宏图之良机,啊呿——”讲这番话时总有只苍蝇在那人面前飞舞,那人鼻孔一痒,惊得身下马匹向前踱了几步。洛仁仰头看了看那人渗出汗珠的惨白面孔,心想道,妈的抓壮丁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洛仁看到牧工中的一些人的身子动了动,然而最终全都被耶淳的目光压在了原地。耶淳走上前去,低声道:“这都是我的牧工,要给我干活的,您要是弄走了,活儿就没人干了。官爷,您这可让人为难呀。”
“老头,你这就不对了,我对可汉大人可谓忠心耿耿,你这里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你这不出人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回去怎么对可汗大人交待,今天小爷我就要你的人了——咦——啊,可以慢慢再商量嘛,哈哈哈。”
洛仁看到耶淳将三根拇指粗细的金条子顺着那人的靴筒滑了下去。“官爷,我牧场里还有上好的马匹,正可以用做骑兵的战马,您看……”
“好说好说,哈哈,老人家,可汗大人定会记得你的。八部一统,如今是大势所趋,啊,那个……”
最终那检巡官带走了牧场中近一半的马匹和三个精壮的牧工。那人在马群中挥舞长鞭,用力抽打,几百匹马儿受惊狂奔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马嘶蹄乱,撞得那人几欲从马背上跌落而下。耶淳在毡帐前看得发笑,望着群马远去,那笑容便渐渐凝在了脸上。
第二天上工时,耶淳觉察出余下的牧工中又少了好几个人,然而因为牧场中被征走了大半的马匹,众人反而较之寻常时轻松了许多。这草原上的流言与传说从未止息,近几日黎部与连日部举众归降的消息由渊央城渐渐蔓延至众人的耳中,这两个部落原本便弱小,部族争斗时向来都是如墙头草一般依附于更强的势力。“黎部许是被何巨何部打压怕了,至于连日部,这一代的连日部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这部落或许会因此一直存活下去,可是却永远得不到众人的敬仰。”与耶淳相交久了,洛仁开始发现他对这草原上的各个部族的诸事全都了如指掌。想要打败敌人而先去了解敌人么?洛仁略带苦涩地想,他当真厌恶战争么?他的儿子可是在部落内斗中死了的,可如今洛仁只觉得他与他的部族是在等待一个坐收渔利的最适宜的发动时机,很少人知道这个大陆东北部曾经世代为奴的金石族如今是什么模样,洛仁想起狼神节那天列坐于最末被一群小孩称作奴隶头子的金石族首领,忽然觉得这部族恐怕已是蓄势良久了。
这天晚上,洛仁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牧工——狼神节时他曾帮耶淳打理过牧场中的事务,然而自从耶淳断了胳膊的那天夜里,洛仁似乎都没再见过这牧工,这晚那人趁着夜色突然归来,与耶淳在草原上交谈良久。那人的话使得耶淳沉默了这余下的一夜,翌日清晨,洛仁被耶淳早早叫醒,还未完全褪去夜色的黎明空中泛着青草和晨露的腥潮气味,两人站在茫茫无尽的草原之上。耶淳看了看身后的牧场与毡帐,转头望向洛仁,道:“何巨何部要攻来了,他们推选了大肥牛的弟弟当了部族新的大王,这一部极其凶狠残暴,当年黎部险些被这一部灭了,如今何巨何部的军队在圣主河下游的渊南之地烧杀劫掠,不出三日,眼看着便要行军到此了!”
“我们……可汗会派军队与之抗衡的对么?”
“只有他们攻到渊央城,显露出敌意的时候,可汗——”
“耶淳先生,你不是说他们烧杀劫掠,这还不算与之为敌么?”
“这是草原上的部族都会做的,寻常得很。我预料可汗不会猜不出是敌是友,何巨何部向来都是块难啃的肉,不会像连日部和黎部一般轻易屈服。”
“那发兵打他们呀。”
“可汗会如何用兵。”耶淳笑着摇了摇头。“谁能知道会如何。我们这位可汗大人……为了胜局,部族的人民是可以随意被抛弃,作为牺牲品的。发兵至此?或许会,或许不会。”
“那,我们,要逃么?”
“逃。”耶淳的眼中悲凉顿生。“你,带着我姑娘逃。”
“耶淳先生,你——不走么?!”
“我半辈子耗在这牧场里,这是我的祖业。我在自己家里,为何要逃。”
“你不是金石族在渊族内的细作么?”洛仁压低了声音。“一起逃走,去找自己的民族吧。”
“自己的民族?我被本族抛弃在这里,戴着渊人的面具活着。”耶淳惨然一笑。“耶川,儿子,告诉我,咱们自己的民族在哪儿?我累了,累了,我不会离开我的牧场。”
洛仁的全身仿佛都被那两个字穿透了,浑身如闪电击中一般酥麻。“我不是,耶淳先生,我不是。”他拄着拐杖挺了挺身子,声音中不觉有了哭腔。“耶淳先生,您不走,她也不会走的。”
“把这纸包里的药末放到羊奶里,她会从黄昏一直睡到天亮。我已安排了牧工,你们会向北方逃,之后,和她一起,好好活。”洛仁倚靠着牧场外的木篱坐在草地上,望着羊群中那姑娘的身影,一遍遍回想起耶淳适才的话。为何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那部族当真如此可怕么?我便留在此处,又能如何?!我从玉质堂出来直到现在,少算也有近两年的时间了,有多少磨难也都活得好好的,那部族真会攻来么?这种种思绪与他的理智在脑中反复撕扯,使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此刻正午已过,黄昏渐近,洛仁又看向羊群中的耶野,渐渐逃向西方的太阳在她头上闪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我定要护她周全!我定要护她周全!猛然间这一句不断地在他脑中回荡,他不觉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虽不知该讲些什么,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向前走去。他站定在成群的绵羊中,那姑娘回头看到了他,逆着阳光朝他笑了笑,忽然之间,一种极其悲凉仿佛带着能量的物事从心底撞到他的双眼之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费力地控制着自己,慢慢道:“丫头,我——你——我不——”
猛然间,仿佛两人初见时一般,那姑娘倏地将他扑倒在地。洛仁只觉耳旁一股劲风扫过,一支羽箭从自己身后射中了那姑娘的肩膀,点点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后面,后面!”那姑娘喘着粗气急道。
洛仁猛地回头望去,远处原野的斜坡上,闪出一个手执弓箭身披铠甲的人影,他揉了揉双眼,凝视远处的那人,霎时间于斜坡上又多出近百名手执长矛、弯刀的部族骑兵。那执弓的汉子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墨黑色骏马,率领着一众骑兵疾驰奔近,众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如野兽般的嘶叫声。
“他娘的,射偏了。”那人约二三十岁年纪,身穿黑色铠甲,后披棕黄兽皮披风,剑眉阔脸,熊腰虎背,透着一股难以逼近的凶狠之气。“两个小崽子,翰刺部的是吧,我这一路杀了不计其数翰刺部的猪狗,伪汗弄死了我爹,我要杀光整个翰刺部的给他陪葬!”说着张弓搭箭,直瞄洛仁,此刻一人乘马,一人卧地,相距不过一二丈远,群羊惊慌逃窜,尘土纷飞飘扬,那人只需略抬右手拇指,羽箭便会如流光般朝向洛仁搠去。而那人看着洛仁胆怯软弱的惨白面容,忽然发出一阵夹杂着鄙视与得意的大笑。“猪狗就是他娘的猪狗,这副德行杀了真没劲儿。小崽子,你家里人呢,出来陪我玩玩儿吧。”